宋滌新在這天下班后專門跑到了晚鐘家園，他想通過晚鐘家園的主人鐘牧遠多了解一些鐘弗初的過去。

晚鐘家園在城郊的一個庭院里，周圍種著些小菜，有黃瓜藤、西紅柿、辣椒……一看就是園子里的人親自種的。

他到的時候鐘牧遠正在躺椅上乘涼，頭發已然全白，但神矍鑠，渾濁的眼里著悉世事的豁達。

園子里有幾個孩子在旁邊下圍棋、看書，一片自然祥和。

宋滌新介紹了自己的來意，鐘牧遠把他帶到了房間里，給他倒了杯茶，說道：“弗初這孩子，我很久以前也試著去開導他，但沒有什麼用，他自己走不出來。”

他搖著扇，回想起二十年前的那個凌晨。

那是在七月，一年里最熱的時候，他在澤南市辦了些事，因為園里有個孩子突然生了病，他便連夜開車回文華。

兩個城市之間的高速公路在凌晨時分并沒有多車，天蒙蒙亮，他開得并不快，突然看見前方路邊有一個孩子慢騰騰的走著，已是舉步維艱。

他顧不上別的，忙把車停在高速公路的急停車帶上，下去看那孩子。

是一個衫襤褸的男孩，十歲左右，手里攥著一個發的玩，塵土滿面，唯有一雙眼仍然明亮，目清醒倔強。

他二話不說將男孩帶上了車，高速公路上行走太過于危險，他不能坐視不管。男孩并沒有反抗，上車以后很快就在后座睡了過去。

回到文華市后，他才發現男孩是昏厥過去了，渾上下遍布大大小小的傷，傷口已經有些發炎潰爛，看著慘不忍睹，他連忙把他送到醫院。

醫生看到男孩的傷當場就報了警，鐘牧遠還差點被誤會罪犯，只是后來警察也沒能找到男孩的家屬，這孩子就像憑空出現的。

在醫院養傷的時候，男孩從來不喊痛，就像沒有知覺一般，手里抓著那個已經無法發的玩，臟兮兮的。

那玩他似乎在孩子們經常看的日本畫片里看到過。

他問他：“你什麼名字？”

男孩卻始終不回答，他沒有辦法，只好收留了他，并給他重新取了一個名字。

他對他說：“人生就像一棵樹，無論是枝繁葉茂，還是落葉凋零，他的和他的名字都永遠在那里，這輩子也沒有辦法丟棄。希你能勇敢的面對過去，弗忘本初，就給你取名弗初吧。”

結果一語讖，鐘弗初此后真的未曾擺自己的本初，纏繞，夜夜夢回。

“如果我知道過去對他而言這麼不堪，也不會給他取這麼個名字了。”

鐘牧遠忍不住苦笑，他本是文華大學文學系的教授，辭職后開了這個孤兒院，對于那些沒有姓名的孩子，他都會用自己的姓重新取名，大多有寓意。

宋滌新回想起他在鐘弗初家里看到的堆的皮卡丘，心里終于有了答案，那個發玩，對當時于絕境的鐘弗初而言，是唯一的亮和依靠。

“他對您也從沒談起過之前的過往嗎？” 他實在想不通一個十歲的孩子，怎麼會遍鱗傷的走在高速公路上。

鐘牧遠搖頭，嘆氣道：“他連名字都沒有告訴我，就像是從石頭里蹦出來的一樣，這個世界也似乎沒有人尋找他。那麼小的孩子，怎麼會有如此心，一點淚也不流，一句話也不說。”

剛到晚鐘家園的鐘弗初，像一只刺猬，躲在角落里一言不發，誰都不敢招惹他，一雙郁的眼睛只有在對著鐘牧遠時才會放下戒備。

鐘牧遠帶著他讀書、種花、下棋，還教他彈古琴，以修養。

加上園里的孩子們大都淳樸可，尤其是年紀相仿的葉闌和鐘源一直陪伴著鐘弗初，他才漸漸融這個集。

宋滌新聽到這里，問道：“您說的鐘源如今在哪里？”為什麼他沒聽鐘弗初提起過？

鐘牧遠昏黃的雙眼里染上幾分悲涼的暮，他重重嘆了口氣，才說道：“鐘源十六歲的時候肺部診斷出惡腫瘤，我們一直在給他籌錢做手，園里大點的孩子，包括當時正在讀高三的弗初，都會出去打工賺錢，后來錢籌的差不多了，但手沒功，鐘源還是走了。”

宋滌新沒想到還有這樣一段故事，忙出言安了鐘牧遠幾句。

“您說鐘弗初打工籌錢給鐘源治病，可是他那時才十八歲吧，還在讀書，能賺什麼錢？”宋滌新忍不住問道。

鐘牧遠卻巍巍的站了起來，轉從柜子里拿出一張照片，遞給宋滌新看。

照片里似乎是一個音樂會，臺下坐著不觀眾，臺上是一個穿白袍的年，在一扇松影屏風下低頭琴，明明模糊看不清人臉，但只需一個清峻的影，就似可聞見泠泠琴音從他手下流瀉而出。

“我琴藝不，只能教弗初一點皮，后來市里古琴協會的會長陸齡久收了弗初為徒弟，時常讓他參與表演，偶爾也有些私人宴會邀請他去演出，運氣好的話能賺一些。”

一個外科醫生居然是個古琴演奏家，宋滌新覺得這著實有點新奇。

他最后問道：“那您還記得您是哪天收留他的嗎？”

“七月八號，我一直記得很清楚。”

那天晚上周予安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在他們家的別墅花園，晨風輕靈甘，他坐在一個小秋千上，后不知是誰在推著他的背，他飛上去，又落下來，歡聲驚擾云雀，架上開滿薔薇。

又夢到一個穿著白襯衫的年，坐在花下琴，朝他看來的目卻轉瞬間在大雨中湮沒，他追在琴人后，拿著一把傘飛快的跑著，好像永遠也追不上。

第二天他醒的很晚，窗外已經放晴，毫不吝嗇的潑了進來。他看了眼時間，已經九點，估計鐘弗初來過又走了。

他忍不住嘆氣，懊惱自己為什麼忘了定鬧鐘。

“年紀輕輕的嘆什麼氣呢。” 李慧婷走了進來，將手里的袋子放在桌子上。

周予安看著袋子，吸了吸鼻子，有香味飄出來，問道：“這是給我的嗎？”

李慧婷笑道，“鐘醫生給你帶的早點，剛才你沒醒，就一直放在保溫箱里。”

耷拉著的葉子瞬間鮮活，周予安開心的聲音都變了調：“鐘醫生現在在哪里？我想去找他，親自道個謝。”

李慧婷卻道：“你到跑，鐘醫生看到怕是會不高興。”

周予安求道：“我慢慢走，絕對不來，你就告訴我吧。”

李慧婷抵不過，讓步道：“先把早飯吃了吧，鐘醫生今天上午沒有手，現在估計在特保病區15號床陸爺爺那里呢。” 說完又叮囑道：“別說是我告訴你的啊。”

周予安自然連連答應，狼吞虎咽的吃了早飯，自己提著引流瓶向護士打聽了特保病區的位置，向那里走去。

走廊上熙來攘往之間，有人咳嗽的歇斯底里，有人難忍病痛而嘆息，他小心避讓著行人，與他們肩分離。

特保病區與普通病房不在一個樓層，要安靜得多，估計是為了領導干部專門準備的。他未曾走到15號房，就似乎聽到了琴聲。

他不自覺放輕了步伐，走到病房門口，門未掩，他斜立于門旁向里去。

雪白窗簾被風吹起一角，有人著一潔凈的白，膝上橫一把蕉葉琴，在他邊氤氳了一圈細致微明的暈，而那雙曾握過無數次手刀的手，在弦上拂勾之間，琴音泠泠。

病床上的老人戴著呼吸面罩，冰冷的管子遍布全，也無法滌他上的垂垂暮，只有機尚證明他的生命微弱存在，明明活的如此痛苦難堪，他蒼老的手卻微微著，似乎在合著琴音節拍。

這是醫院里再尋常不過的角落，人們在這里盡折磨，又得到救贖與解。

冷暖與苦痛都在這里，卻又好像被悠揚琴聲漸漸拂去。

周予安沒有闖這幅畫里，他如一粒孤舟泊于湖心，只覺得琴聲明明很近，卻又好像很遠，從茫茫之中褰裳涉水而來，越陌度阡到他心里躺下。

記憶驚蟄初始，慕生拔節。

他想起了十二年前的一個人。

第九章

周予安十三歲那年因為和家里人賭氣，離家出走投奔住在文華市的吳昊宇，正好上這個發小過十七歲生日。

那天吳昊宇招呼了一大群平日里玩得來的富家子弟和同學給自己慶生，在自家花園里搞了個BBQ，煙熏火燎的好不熱鬧。

周予安年紀比他們都小，又不認識其他人，只跟在吳昊宇后跑，或者埋頭吃燒烤。

“宇哥，既然你生日是六月六號，那我祝你六六大順好了。”周予安舉起盛著可樂的酒杯，對一旁比他高壯不的吳昊宇笑嘻嘻說道。

“用可樂敬酒也太不夠意思了，宇哥你說是吧？”有人在旁邊起哄。

吳昊宇一把摟過周予安，像拎小一樣，抓了一杯酒塞在他手里，威脅道：“你小時候哥哥可沒罩你，一杯酒的面子要給吧？”

周予安于叛逆的年紀，從家里逃出來正要好好放肆一把，十分爽快的將整杯酒一口悶了。

一群富二代紛紛好，周予安嗓子火辣的很，面上卻洋洋得意，幾杯酒下肚后，頭重腳輕的不著北。

“聽說宇哥今天還準備了一個特別節目？是什麼呀？” 有個滴滴的生問道。

“還能是什麼，不就是高三A班那個賣藝的麼。”有男生發出不屑的哼聲。

周予安懵了懵，偏頭問道：“什麼賣藝的？”

“宇哥看上的人被高三A班一個男的搶走了，今天要過來給宇哥賣藝慶生。”之前那個男生譏諷的笑著。

周予安暈乎乎的不太懂他們在說什麼，看向吳昊宇，卻發現他臉不怎麼好看。

“會不會說話啊，什麼被搶走了，那的沒長眼睛而已。” 有個好看的生輕輕向吳昊宇的胳膊，瞪了眼那譏笑的男生。

在場的除了周予安大多都是文華市瑞澤高中的學生，瑞澤高中是出了名的貴族學校，學生非富即貴，學校每年也會免學費錄取一小批績拔尖的普通學生，這些學生往往因為績優異被分到A班，但實則是學校里的最底層，向來為富家子弟輕視排。

周予安聽他們討論那個高三A班的學生，只知道那人績很好，有一些不在乎出的富家也追求他，但從來沒有功過，吳昊宇喜歡的校花似乎就是如此。

有個男生問： “高三的明天不是要高考麼，底層人不抓住這個機會，還有時間出來賣？”一個“賣”字刺激的眾人嬉笑起來，這群公子哥最不擔心的就是高考了。

“你們還別說，沒準真考個清華北大呢。”

“清華北大又算什麼，再說誰知道他能不能考呢？”有人朝吳昊宇抬了抬下，意有所指。

吳昊宇則一掌拍在周予安背上，叮囑道：“你從小學鋼琴，應該最懂音樂吧？等會可得給哥哥好好挑一挑病。”

周予安剛想問挑什麼病，就聽到有人說：“來了來了。”

他向花園的大門看去，一個穿著白襯衫的瘦高年走了進來，頎長的后背著黑琴盒，在眾人嬉笑聲中抬眼向這邊，一雙眼黑沉沉的，清峻的眉宇間掩藏著幾分郁。

周予安呆在那兒，都沒聽清那些人在笑什麼。

“A班的尖子生，彈個《吹喇叭》聽聽，打賞不了你的。” 有個男生吹了聲口哨，引得一片哄笑，幾個生紛紛紅了臉。

周予安不知道《吹喇叭》是什麼曲子，他只是看著那人不為所的取下琴，在燦爛繽紛的薔薇花架前席地而坐，一尾蕉葉琴枕于膝上，然后抬眼向人群中心的吳昊宇，神淡漠的問道：“想聽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