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桑陌——
隆慶五年,十一月,懷帝則昕重病,昏睡不起,群醫束手無策,恐不久人世。
後來,我被下到了天牢,罪名是弒君。刑罰算不了什麼,在這個我再悉不過的地方,每一種刑我都能說出它的由來,沒有人會比我更清楚它們用法。
終於,連指尖上的銀針都不再能出我的眼淚的時候,你來了,濃黑的衫映襯著蒼白的臉。楚則昀,被銀針滿指甲的人又不是你,你憔悴什麼?
「我說過,要你好好照顧他。」
對,你說過。出征的將軍把家命都拋卻了,卻將他最重要的東西托付到我手上,我真是好大的福氣
「太醫說,是中毒。」
你還沒回來的時候,太醫就這麼說了,可惜,無藥可救。
「我知道,不是你做的。」
楚則昀,你終於說了句人話。可惜,不湊巧,則昕昏倒前只有我在他旁,你縱有隻手逆天的本事也堵不住悠悠眾人之口。他們早盼著將我碎萬段。
「救他。」
「我不是神仙。」
我眨了眨眼,牆上的影子凝然不。你隔著木柵欄來將我擁抱,除了媾,我們很久沒有靠得這麼近。
「那就去找神仙。」
你不解帶地守在他床邊也不能換來他的清醒,於是便把希寄托在虛無縹緲的傳說上。楚則昀啊楚則昀,你真是慘了他。
你說:「桑陌,我只相信你一個。」
是,是,是,出征前你也這麼說過,你只相信我一個。天崩了,地裂了,海枯石爛人神俱滅了,你也要這麼相信我。楚則昀,你要記得,桑陌是你最後的依靠。
時彷彿一下子回到十八年前,你給我抹藥,臉兒著臉兒小聲說話,嘻嘻笑笑地打鬧。我飛上馬離開京城的時候,你站在城樓上對我揮手,我笑,腮幫子都僵了。再回首,後空無一人。做什麼這麼現實呢?真是的。
我替你去找那個傳說中的老神仙,他的道觀在高高的山上。那時已經是臘月了,風雪像是要把我從半山腰吹下去。攀了好一陣,總算離山頂近了那麼一點,腳下一,便白費了那麼多功夫,包袱裡碎了一隻胭脂紅的瓷瓶,一狼狽。
老神仙倒悠閒得很,結跏坐在團上,長長的白眉垂到了膝頭,雙目未開就察覺到了屋外被雪水浸得淋淋的我。我把包袱鋪開在他面前,珠寶氣沖得滿室斑斕。他還是沒有睜開眼,淡定地念他的經文。我等,穿著嗒嗒的棉盤坐在他對面,在他的經文聲裡昏昏睡。
「你到底要怎樣?」
「萬各有天命,強求不得。」他終於開口,裊裊的熏香環繞週,憑添幾分仙氣。
「這道理我懂,但我家主上不懂,國師。」國師,你若救得楚則昕你便是這楚氏天下的國師,萬千黎民聽憑教化。不要懷疑,楚則昀的出手一向大方。
他抖了抖眉,又啟口念一段我聽不懂的經文,我百無聊賴,看到窗外飛進一隻翠綠的蝶,在這個天寒地凍的時節。
「非是老朽不肯相救,只是天理迴圈終有定,萬萬違逆不得。」
「國師有何要求不妨直言。」
他長歎一聲,我看到他眼底閃爍不定的眸:「萬有價,何況人命?」
「人命作何價?」
「一命抵一命。」
原來如此。
我看著小道端到我面前的兩個小酒杯,其中一杯為酒,一杯有毒。若擇中毒,我妄自在這裡賠上命。若是擇中酒,則是楚則昕的大幸,由我帶解藥下山。
那只翠綠的蝶在房中飛舞,倏爾停留在其中一隻小酒杯上。
「陛下若得解藥便可痊癒?」
他點頭。
「只此一次?」
他狡猾地著他長長的眉:「三次。」
難怪。原來還需再多跑兩遭。人命果然是好高的價碼。
那就選那只翠蝶駐足過的酒杯,一飲而盡,舌尖上翻著一辛辣,是酒。如釋重負。小捧來一隻玉的小淨瓶。
「將藥溶於水中,給病人服下。」他終於睜開了眼睛,雙目渾濁卻難掩,「一個月後恭候大駕。」
楚則昀,桑陌從未你失。我冒著風雪回到宮中,遠遠就看見你黑的影疾步而來。我翻下馬,雙膝一就陷進了厚厚的雪堆裡,聽得房一陣低低的歡呼。自始至終,我找著你那雙墨的瞳,你卻只留給我一個迅疾的背影。沒有人來搭理我,我在前堆出一個小小的雪人,用指尖在他上寫個楚字,然後、、,在他心口出一個。
那年的雪下得很大,從臘月一直下到第二年,我第二次去找那個不似神仙的老神仙,上馬出京時,後空無一人。依舊是那只翠綠的蝶,指引著我用命作注去搏回解藥。我誰也沒有告訴,尤其是你,楚則昀。我第二次跪倒在寢宮外的雪地裡,這一次,你終於記起了門外的我,我在你快要出門檻時自己站了起來,拍了拍膝頭的積雪,留給你一個背影。轉時我看到了你僵住的臉,心大好。
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臨行前夜,你終於不再溫,著我一直折騰到天亮。我幾乎快不過氣,斷斷續續地告訴你:「等我回來,你的則昕就徹底好了。」昏睡過去的時候,我聽到有人在我耳邊說:「我們重新來過吧。」我掙扎著睜開眼睛,你卻睡著了。
你居然像第一次時那樣來送我,你對我說:「桑陌,我只相信你一個。」你站在城樓上對我揮手,我笑,腮幫子快僵了。我惦念著昨晚那句疑似幻聽的話語,再回首,看到了站在你旁的小,我的妹妹……原來你都知道。
是小做的。嫉妒和仇恨扭曲了我那純真善良的妹妹,還是花一般的年紀,不該剪去一頭青在晨鐘暮鼓中了卻一生。本當貴為國母的,是楚則昀和楚則昕奪了的後位。同樣的落寞讓和失寵的華妃走到了一起,兩個同樣著嫉妒煎熬的人,在莊嚴慈悲的佛像前合謀了這一場是非。小去找奇毒,由華妃帶宮中,然後倒進則昕的參湯裡。
我去找過他,小哭著對我喊:「我恨楚則昀,我恨楚則昕,我恨你!」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所以哥哥絕不會把你供出來,縱然你再不是我麗的妹妹,哥哥終是你哥哥。
楚則昀,難怪你要我去尋解藥。我什麼都不說,你生氣,但是你也無可奈何,我幫小將所有證據銷毀,你不能堂堂正正地治。楚則昀,最瞭解你的人是我,最讓你無奈的人亦是我。不要否認,那天在牢裡,我看到了你臉上的挫敗。你對我下不了手,你只能讓我將功折罪。
帶上小是要提醒我吧?若我救不了你的則昕,你就要撕破臉。你做得太魯莽,都不像你的手段。大概連你自己都沒發現,你已不再信我了。你我之間居然到了要依靠威脅的地步,回想當年冷宮中的歲月,真真做諷刺。
這一次,我打算自己選。翠綠的蝶停在了左邊的酒杯上,我手,執起了右邊的杯子,澄澈的能倒映出我的眼睛。
毒酒的味道並不特別,燒刀子似的從舌尖一直燒到心底。我地著地面想化開下的積雪,刺得眼睛生疼。我聽到自己重的息聲,過手指依稀看到一雙墨的眼睛。我知道那是幻覺。原來臨終之時,我最想見的人依舊是你,楚則昀。我救不了你的則昕了,在天牢的時候我就開始這麼打算,次次如你所願,遊戲就失了懸念。
桑陌從不辜負你的期,你卻總我失。楚則昀,我看膩了你溫或是無這兩張臉,也膩了同你彷彿要糾纏到天荒地老的彼此折磨與虛假意。遊戲一旦起了膩,就失了讓人繼續下去的耐。我們來玩最後一次,你手裡有小,我手中握著則昕,你總是還記得冷宮裡那個為你著想的我,卻忘卻了在你的提拔下,我已經了群臣口中的「桑大人」,鐵石心腸,喪盡天良的。所以,這一次,是我贏了。
楚則昀,我期待著你接到我的死訊時的表,驚訝或是失,都無所謂,我從不指你能為我心痛。你的哭泣該留到楚則昕的靈堂上,我不要你的眼淚,我只要你那張寫著後悔的面孔,哪怕轉瞬即逝,哪怕是為了失去則昕,哪怕是覺得錯信了我。我只要你後悔。
楚則昀,奈何橋頭,我等著你,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不要再讓我失。
「我真沒出息。」從前的事原來已經那麼遙遠,一不留神,浮掠影就從手指裡溜走。桑陌最後一次手去男人的臉,男人一徑沉默著,黑的瞳孔裡是艷鬼帶著一自嘲的面容,「算了,看不到就看不到吧。其實連我自己都不清楚我在糾結什麼……與其說恨你,不如說恨我自己……」
忽然,艷鬼的話中斷了,灰的眼睛不可思議地睜大。他地收回自己的手,又彷彿害怕會摧毀什麼似地,小心翼翼地上男人的眼角。指尖潤了,是男人的眼淚,他在哭,我端坐於冥府深無無慾的冥主殿下,落淚了。表不再鬱,不再悲憫,一片空白的臉上,一行淚水順著艷鬼的手指慢慢劃下,男人用沾著鮮的手捧起桑陌的臉:「為什麼總是你先捨棄我?」
口很疼,被艷鬼劃破的地方滲出了,流淌到墨的衫上就繪出了暗的花紋,慢慢地染開,和襟口邊的卷雲紋織到一起。在艷鬼口的金簪明晃晃地刺眼,上古神兵刑天正肆無忌憚地炫耀著它的芒,殺伐之氣幾可沖天。
「你總不肯告訴我你的恨,卻屢屢教我何為失去……」空華喃喃自語著。倏然間發現,艷鬼要不見了,窮極他冥府之力亦再尋找不到,往後,在他漫長而不知盡頭的往後,在忘川水滔滔不絕的彼岸,亡魂千萬卻再沒有這一隻刻薄毒舌的艷鬼,再也見不到了,百年、千年、萬年……失去了就再追不回。心被掏空了,手指過時甚至能聽到空的迴響,莫名的鈍痛一直持續著,無無慾的心疼得像是要生生撕裂開。很難,快要不過氣來,手腳四肢的覺都被麻痺了,只有臉上那一行冰涼的異常清晰。
又一次,又一次,相似的屋子,相似的痛楚,相似的心境,彷彿被整個世界拋棄,孤單單地被棄在死寂的角落裡。悲傷得不能自已,有什麼趁機衝破了封印,帶著書頁般泛黃的鋪天蓋地而來,像要將他就此掩埋。一陣頭暈目眩,空的心轉瞬間被歡喜與悲傷灌滿,喜、怒、哀、嗔,明明是從未驗過的,卻又覺得悉。笑聲、哭聲、咆哮聲……各種聲音塞滿了耳朵,什麼也分辨不清,頭腦快要漲開……「轟」地一聲巨響,朱漆鉚釘的巨大門扉被狂風吹啟,世界猛然安靜,看到了門檻外那個小小的影。他有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眼角微微挑起,膽怯卻又倔強,眼裡是深深的寂寞,如同自己。桑陌。那是第一次見到桑陌。
記起來了,作為楚則昀的記憶。
「桑陌,我記起你了。」曾經說過,想要記起你,這樣,就能長長久久地陪著你。空華微微地笑了,頰邊還掛著淚痕。著桑陌臉頰的手慢慢下,握住了在他口的金簪。刑天的殺氣割破了他的手指,兩人的便混到了一起。
「上一次,是我疏忽,你僥倖贏了。」他低頭在桑陌耳邊親暱地低語,像是說著世間最溫的話,「但是這一次……絕!不!」
語調陡然升高,他雙眉倒立,手腕順勢提起,竟將金簪迅速從桑陌拔出。花飛舞間,幾點螢閃閃,三魂六魄隨同四濺的珠一同疾速向遠方。屋外的夜紛紛嘶聲尖啼,撲翅跟從而去。
隨著魂魄遠離,桑陌的頓時失了生氣,只有雙眼還訝異地睜著,似乎依舊不敢相信。
空華把刑天收進袖中,抱著他慢慢站起,屋外的天已經黑了,一彎弦月斜斜地掛在天邊,凡間的夜晚平和而靜謐:「桑陌,我們再賭一次吧。我將我的所有上,賭你的恨。」
黑的影牽著個小小的孩漸行漸遠,融進了深沉的夜裡。紅的細長花瓣自天墜落,將晉王府中的所有掩埋。「咿呀——」一聲,破落荒宅中陳舊的木門自合上了,關起一室離奇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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