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夢途識已久，紅塵可相見？」

謝一鷺這樣問了，寫在素馨紙上，用湖州筆，並臥蠶小墨，可整整三天，他都沒收到回信，那人像東山頂上的最後一抹星，忽地一閃，便不見了。

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呢，謝一鷺不想，書生？儒商？或者……同自己一樣也是個？他心中有說不出的好奇，像新婚時猜測紅蓋頭下新娘子的面貌一樣令人悸，可若是這樣，那人為什麼不肯相見呢？

難道……謝一鷺騰地紅了臉，「他」是個人？一個大家閨秀，一位紅佳人？他有些怕，怕那是個還沒出閣的小姐，怕自己擔上私通款曲的罪名，可看字又不像，閨閣眷哪有這樣鋼筋鐵骨的字，「」該不會……是個吧？

謝一鷺驀地驚惶，除了應酬，他私下裡從不和打道，他自認是純然正派的，豈能在「紅知己」這種事上了鞋。說到，他便想到乾道橋北的珠市，想到那頂巍巍的轎，想到阮鈿，是了，宦是的常客，沒有哪個是無辜的。

謝一鷺狠狠掐了自己一把，他居然把那人和太監相提並論，這真是折煞了人家，宛如一碗清水被滴進了幾滴臭墨，髒了。

「春鋤……春鋤！」旁屈，謝一鷺猛然從自己荒唐的臆想中驚醒，手裡的線香燒得快到了兒，他一把丟掉，甩了甩袖子。

他倆站在折缽禪寺的上山路邊，路上熙熙攘攘都是來拜佛的香客，今天是十五，進香的人格外多。

「想什麼呢，」屈看著他，用一種風流的態，「這才來沒多久，就有相好的了？」

謝一鷺沒來由地心虛：「說什麼呢……」他抖一抖袍下擺，朝他靠過去：「那個……南京有沒有書法頗著稱的人？」

「有啊，禮部的査永圖、友山書院的梁克，都稱得上聖手，」屈朝山上指了指，意思是接著走，「怎麼突然問這個？」

謝一鷺隨著他上去：「啊……就是問問。」

「對了，據說還有一個，」屈一打摺扇，一副有稀罕事要講的樣子，「是……」他正要說，前頭的香客突然吵嚷起來，不人堵在路上，揮著拳頭憤憤地抱怨。

他們走上去看，越走越，走到小山門，原來是寺裡的和尚封了路，從大雄寶殿往下五百步統統不讓過人。這是有大人來了，屈和謝一鷺對視一眼，識趣地往下走，走沒兩步，下頭沖上來一隊人，領頭的穿飛魚服，一張冷峻臉，是屠鑰。

屠鑰不是尋常人，人海裡稍一打眼，就瞧見謝一鷺了，可他當作沒看見，讓兩個番子替他開路，自己吊著眉，慢悠悠踱上來。

管事和尚看是錦衛，很禮敬地過來，附耳要解釋，被為首的番子推開，大模大樣地呵斥：「錦衛屠千戶替南京鎮守送香火錢，把路給我讓開！」

熱鬧的山路一下子靜了，一靜，才聽到大雄寶殿上隆隆的有誦經聲，是在辦涅槃法會：佛告阿難陀，往昔之時雪山南面，有金曜孔雀王於彼而住，每於朝晨，常讀誦佛母大孔雀明王陀羅尼……

是《孔雀經》，老百姓有虔敬心，都肅然了，屠鑰的人卻不在意，連連用佩刀尖擊腳下石面：「你們讓開，聽不見嗎！」

管事和尚不彈，也不回話，屠鑰等得不耐煩，拿纏腕子的楠木佛珠撣了撣馬面上的灰塵，懶懶的，很不當事地問：「裡頭是誰？」

和尚雙手合十：「織造局廖施主。」

屠鑰撣袍子的手停了，沉默一陣，用一種閒話家常的語氣說：「都是正四品，織造局來得，南京鎮守就來不得，折缽禪寺是什麼意思？」

這是要扣帽子了，謝一鷺不由吞了口唾沫，鎮守和織造這個級別的大璫公然對峙，別說南京，就是在北京，也很見。

和尚無話可答，屠鑰還要發難，這時大雄寶殿的門開了一扇，踱出來兩個人，反手把門關上，離得那麼遠，謝一鷺當即認出來，那一左一右站的是阿留和張彩，都穿白曳撒，戴獅子鸚哥補子，腰上掛牙牌。

張彩前一步，站在石頭階梯頂端，他頭上的傷還沒好，鬢邊著海棠花枝，擋住剛結的傷疤：「什麼人喧嘩？」他聲音很高，同時俐落地把曳撒下擺踢起來，攬到臂彎，一副抖威風的架勢。

屠鑰仰著脖子，傲慢地偏著頭，他和他的人那麼顯眼，張彩不可能看不見。

「是什麼人喧嘩！」張彩拖長話音又問了一遍。

屠鑰當他是個孩子，不溫不火地笑了，張彩把視線低，拿鷙的眼神瞪著他，阿留翻了個白眼，乾脆背上刀要下去，張彩一回手按住他的口，猛地沖屠鑰吼了一嗓子：「我問是什麼人喧嘩！」

屠鑰的眼神凝固起來，乖戾地瞪回去：「錦衛，屠鑰！」

張彩像個真正的孩子那樣笑了：「原來是屠大人，」他隨意拱了拱手，「衝撞了。」

屠鑰就著這個話頭要往上走，管事和尚再次把他攔住，屠鑰的火氣騰地上來了：「你們織造局要幹什麼！」

張彩還是笑盈盈的：「不幹什麼，」他故意在石階上溜達，「我們督公在殿上參禪，請屠大人稍等一等。」

「荒唐！」屠鑰把手一甩，他的人即刻從後頭湧出來往上跑，和尚攔不住，就聽「轟」地一聲，從大雄寶殿兩邊的文殊殿和普賢殿裡沖出來一眾佩刀的人，都是宦，都穿白，流水似地從石階上往下潑，一直頂到錦衛番子面前。

是廖吉祥的淨軍！早傳說他有一隻幾十人的宦小隊，從甘肅帶過來的，都殺過韃子見過，是閻羅殿前掙命回來的人。

屠鑰和他的人不了，謹慎、甚至驚恐地往後退，大雄寶殿上「咚」地一響，下頭的人嚇了一跳，全循聲往上看，原來是阮鈿拍上門出來，他瞧見這陣仗，噗嗤樂了：「大傢伙了，我以為什麼事兒呢，」他咯咯笑得張狂，「原來是屠千戶！」

他原地蹲下去，在最高那級石階上無賴地搖晃，「張彩，人家就帶那麼點兒人，你這麼玩……好意思麼？」

他話說的是張彩，難堪的卻是屠鑰，沒有比這更駁面子的了，他青著臉退後，剛退進人群，後頭又有人大剌剌地呵斥：「前頭的讓開！」

他轉頭一看，一隊白宦托著戧金銅盤魚貫上來，每盤上都是十兩一錠的紋銀摞的供奉塔，帶隊的是金棠，從屠鑰邊蹭過去時，他傾著頭，一對丹眼水靈靈的，裡頭有許譏笑的意思：「屠大人，」他瞧了瞧他空空的兩手，「你也來供養？」

屠鑰的臉唰地紅了，他沒帶什麼來，只帶了五張一百兩的銀票，鄭銑每年的香火錢是他孝敬，五百兩已是盡了心意了。

「維那，」金棠敬稱那管事和尚，「請屠大人去我常用的禪堂，找幾個會說話的好孩子陪著，吃杯熱茶。」

他這是好話，話裡卻不是好意，屠鑰的臉青一陣白一陣，一咬牙，拂袖便走，這時候香客裡貿然有人嚷出一句：「那盤上托的不是銀子，是老百姓的矮梨樹！」

屠鑰陡地站住，在場的人和他一樣，都瞠目結舌，屠鑰轉去看，眾人側目盯著一個青年，高個子，斯文面孔，是北京來的謝一鷺。

謝一鷺神坦然，旁邊的屈卻嚇壞了，甚至不敢手拉一拉他，石階頂上，阮鈿大張著，緩緩站起來，正要放幾句狠話，門裡傳出一把纖細得近乎縹緲的聲音，冷冷說道：「開門。」

誦經聲停了，朱紅的柳葉格殿門單開一扇，投進晦暗的大雄寶殿，照亮了佛前一塊方寸之地，那裡附跪著一個人，窄袖白袍，扭頭看著殿外，頭上是熠熠的金燈香火，和釋迦牟尼佛不不破的慈悲容。

謝一鷺瞬間啞然，這人有一氣韻，和石階上那隊氣勢洶洶的淨軍無關，和銅盤裡那堆高高搭起的銀子也無關，不是位高權重的霸氣，而是沉澱到骨子裡的從容。

這是廖吉祥嗎？謝一鷺詫異，和鄭銑太不一樣，鄭銑渾著奢靡煊赫的人間煙火，他卻冷冷清清，若不是鬼，便是仙了。

一個大個子彎腰去托廖吉祥的手，謝一鷺認得，是亦失哈，他小心翼翼把姓廖的從團上挽起來，這位大璫是真的瘦削，那拔蘊藉的樣子本該是一竿竹、一支槍的，可稍一邁步，便人失了——他走起路來一腳深一腳淺，是個跛子。

「督公！」所有穿白的宦都跪倒，跪得很低很齊，訓練有素的步調不是織造太監該有的，比鎮守軍有過之而無不及。

廖吉祥瘸的是左，像是膝蓋壞了，不得力，亦失哈護著，仿佛護著一位小姐，謝一鷺驚訝於他的量，那一撚細腰，似乎一隻手就能握住，一隻手也能折斷，他戴麒麟補子，窄小的臉孔雪片似地白，五極淺淡。

人沒到跟前，謝一鷺已經聞到一縷似有若無的檀香，春風挾著，又摻了草葉味，仔細辨認的話，還有甜甜的牛氣息。

亦失哈著步子把人攙下來，因為站在階上，廖吉祥居高臨下，那眼是玲瓏眼，薄薄的雙眼皮，是菩薩像上常見的，談不上，但著實潤，他沉靜地把謝一鷺瞧著，問：「什麼名字？」

謝一鷺從沒這麼近地和權貴對視，不看得出神。

「問你什麼。」亦失哈催促，謝一鷺兩頰一紅，磕磕絆絆報上姓名，廖吉祥寡淡的臉上沒有表，金棠、阮鈿、張彩、阿留，都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等著他吩咐。

「阮鈿，」最終，廖吉祥一偏頭，點中了這個安南人，「記住了嗎？」

阮鈿的表怎麼形容呢，像是在外頭鬥慣了的惡犬到主人面前出肚皮，撒著歡地搖尾：「記住了！」

廖吉祥咳了咳，扣住亦失哈的手，阿留一眼看見，立即下去替他開路，老百姓躲瘟神似地把路讓出來，亦失哈在石階上蹲下，托一片羽那樣把廖吉祥馱到了背上。

織造局的人分批退去，過小山門的香客們嘰嘰喳喳議論，一片謾駡聲裡，謝一鷺聽屈說：「這兩天你別出門了。」

「不至於吧，」他強自笑笑，有意表現得灑，「大不了把我再貶到遼東去。」

屈拽了他一把，一雙漂亮的桃花眼惱怒地瞪著，「他的是阮鈿！」

謝一鷺不解，屈先是沉默，而後一聲歎息，「他若的是金棠，你還有命……」

謝一鷺懂了，再不懂就是迂了，他安靜一陣，然後說：「來吧，我等著。」

這話屈沒接。

從折缽禪寺回城，謝一鷺和屈分手，急急去了靈福寺，對著石燈探了又探，仍是一無所獲。那個人不願見他，他空抬著兩手，在新長的小草叢裡頹然坐下，落寞，也許還有那麼一埋怨，他把頭沉沉折在口。

帶著一屁泥回家，他一頭紮進書房鋪紙研墨，挽著袖子幾次要落筆，都生生停住，倏地，一滴淚打在紙頭，他使勁揩了一把，匆匆寫下：生死榮辱，旦夕之間，

魂牽夢縈，唯此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