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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璫》第19章

第18章

謝一鷺局促地坐在角落,邊屈不停給他夾菜:「多吃點,吃完走。」

謝一鷺很不好意思:「你爹的宴,我來大吃大喝……」

「又不是吃他的,」提到父親,屈並沒有多尊重的意思,「都是部裡的銀子,」他給他掰鴨,「再說就你那點俸銀,在南京怎麼活。」

他說的是,家裡只有鹹魚醃菜,出來就是大魚大,謝一鷺哪還清高得起來呢,正遮遮掩掩地吃,門口屈尚書穿著一大禮服,說笑著進來了,他這是心準備了,看那副點頭哈腰的樣子,顯然一起到的是位大人

謝一鷺沒當回事,附近幾桌的人放下筷子齊刷刷站起來,他才探頭往門口張,先看見紫金曵撒的一角,然後是鑲金玉帶和滿繡的獅子花紋,這人走路不大利索,那步態,謝一鷺即刻認出來,是廖吉祥。

那麼多張桌子,那麼多著相似的人,廖吉祥卻一眼看見了他,短短一個對視,他們默契地錯開眼神。

屈尚書陪著笑,把廖吉祥往主位上請:「督公垂,小人三生有幸,本來應該跪迎的,實在是老寒彎不得,還請督公海涵!」

謝一鷺驚訝於他的諂,一個正二品,口口聲聲稱自己是「小人」,這和上次見到他時那副威嚴的樣子太不相同了。

顯然沒想到他爹請的是廖吉祥,低著腦袋抬不起來,謝一鷺沒什麼滋味地嚼了兩口菜,推了推他的胳膊:「我差不多了,先走了。」

立刻撂筷:「我跟你一起。」

前頭屈尚書剛坐下就看見他們倆了,先看見屈,捎帶著看見謝一鷺,一看見他,頭皮「唰」地就繃了,連忙去觀察廖吉祥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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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吉祥看不出有什麼不悅,他總是這樣子,冷冰冰的,不像鄭銑那樣好,屈尚書朝後招了招手,立即有人過來,他代了兩句,讓把謝一鷺弄走。

這人溜著邊蹭到角落,俯向謝一鷺耳語,他們本來就是要走的,很痛快地起,廖吉祥在前頭看見了,像是自己的人了欺負,又像是自己寶貝的東西遭了他人的輕賤,他「啪」一掌拍在桌上,席面頓時安靜了。

屈尚書嚇得端著杯子沒敢,今天是張彩陪廖吉祥來的,他走出來,握著刀把所有人逡巡一遍,看見謝一鷺了,正要發話,廖吉祥在後頭溫脈脈說了一句:「既然來了,就別走了。」

含蓄友善的一句話,在場的人卻都自顧自當是恐嚇,那些憐憫、那些好事的眼,針一樣往謝一鷺上刺,很意外的,他竟毫不覺得痛,只要廖吉祥那句話,「既然來了,就別走了」,好像只要有這句話,他就足夠了。

杯聲重又響起,最怕冷場的是屈尚書,他殷殷端著杯,比方才熱絡十倍地敬酒:「督公,小人敬您一杯!」

廖吉祥和方才不一樣了,臉仍然是冷,但這會兒好像冷到骨子裡,連酒杯都不願應付地拿一拿。

屈尚書的老臉僵得發青,他沉不住氣了,急切地說:「督公,小人是一片赤誠真心,詠社這次在員中攪事,小人一定……」

廖吉祥真是一點面子不給他,話都沒讓他說完,站起來就離席了。

所有人都面面相覷,唯有謝一鷺,扔下筷子往外跑,他也不知道跟出去能幹什麼,那麼多人圍著,他恐怕連廖吉祥的面兒都見不上,可癡癡的,就是按捺不住。

不知道他的心思,追著他走,在門口被屈尚書喝住:「不肖子,給我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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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拳頭又放開,到底沒追出去,眼看著謝一鷺走遠。

廖吉祥是坐轎走的,謝一鷺不敢明目張膽跟著,跑到路的另一邊,裝作同路的樣子,和織造局的行列並行。

這條街沿著秦淮河,兩岸都是河房,河房的臺上掌著紅燭,一眼去十裡珠簾,畫船上蕭鼓聲聲,在水道中來去周折,這時節天已經暖了,浴後的大小姑娘雜坐在水樓上,河風一起,乍然都是茉莉香。在這樣一派銷魂的豔景中,謝一鷺由提燈籠的商戶引著(7),邊走邊往廖吉祥這邊貪看。

廖吉祥推開轎板,也在看他,轎子搖晃,連帶著心都在輕

嘻嘻的笑聲從河岸邊傳來,仔細聽,還有嗑瓜子的微響,們該正執著團扇,緩鬢傾髻,葷葷素素地玩笑,那真是讓男人的骨頭都了,謝一鷺就覺得自己的骨頭了,不是為了人,而是為了這初夏的夜晚,為了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愫。

他恍恍惚惚地走,走到下一家鋪頭前邊,這家是個紙店,可能是打烊得早,東家已經睡下了,這會兒披著衫子起來,迷迷糊糊地點燈籠。點了半天不見著,謝一鷺很急,生怕跟不上廖吉祥的轎,那抓耳撓腮的樣子實在稽。

「且住。」廖吉祥在路這邊吩咐,他也怕,怕他跟不上自己。

轎子立即停下來,沒人知道他們的督公為什麼停,又停著在等誰,反正這樣安靜溫吞的夜晚,誰不願意多呆一呆呢。

張彩圍著轎子轉圈,從轎板推開的一小條隙中,他看見廖吉祥的眼,那樣溫的、水似的目:「爺爺,」他不經意問出來,「你看啥呢?」

也許是這夜實在太,也許是廖吉祥太累,懶得再扮演那個高高在上的大璫,悄悄地,他說:「對面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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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什麼好看,」張彩咕噥,「你別看了。」

「為什麼?」聽話音,似乎有些慵懶的笑意。

「他死過一次了,閻王爺沒收他,他就是不該死。」

廖吉祥愣了一下,很快明白這孩子誤解他了,輕輕地一下,他笑出聲來,像個逗弟弟的大哥:「我像要再殺他一次?」

「要不你看他幹嘛,」張彩低著腦袋,吞吞吐吐地說,「爺爺,咱們多做善事不好嗎,你不是老教我們要拜佛向善……」

再殺他一次?廖吉祥蹙眉,此時的心好像和那差不多,一種強烈的、想要把他怎麼樣的緒,或是……他大膽地揣測,是要和他一起怎麼樣?

沒容他細想,紙店的燈籠亮了,素白的,沒有一個字,謝一鷺又走起來,廖吉祥立刻跺了跺腳,吩咐道:「走著!」

這夜分別,謝一鷺抑不住,連夜寫了信送去石燈,明明三天就在小老泉和廖吉祥見一次,他卻惶惶地忍耐不住。信裡大抵還是些瑣碎的閒話,但字裡行間不知怎的,多了些纏綿悱惻的意思,譬如:滿擬歲寒持久,風伯雨師淩

雖雲心緒縱橫,君能整否?

一個「」字,一個「整」字,莫要驚煞了人,可這樣出格的話,廖吉祥居然回信了,用松煙小墨,他寫:夏月渾忘酷暑,堪杯酒棋局。

何當風雨齊來,打幾叢新綠。

謝一鷺,他也,究竟是誰弄了誰?這已經分不清了,一圓月下頭,謝一鷺站在靈福寺旁、白石燈邊,捧著那張檀木香氣的宣紙,心跳得厲害,也不知站了多久,他猛然想起夜半和屈有約,於是草草把信揣在懷裡,急急往城南的驍騎倉趕。

在驍騎倉等他,往南三百步是西園,今晚詠社的社戲就在那裡。

兩人見了面,邊說話邊往西園走,走到新橋,在柳枝輕拂的橋頭看到一夥番子,打頭的是屠鑰,沒穿飛魚服,而是一花羅罩甲,他們把一個落了單的宦圍在當中,那細瘦清臒的樣子,是金棠。

「讓開!」金棠孤零零一個人,卻不輸氣勢。

大概是沒穿公服,屠鑰瀟灑地坐在橋欄桿上,任他的人逗貓兒似地逗弄金棠,對他們來說,他確實是一隻貓,一隻兩隻腳、高貴些的貓兒而已。

「屠千戶,」金棠明白小鬼難搪的道理,話鋒直指屠鑰,「詠社的『戲』都要開鑼了,你卻在這兒咬我。」

「咬」,他沒罵人,但意思已到,屠鑰呵呵笑:「詠社要搞,你們織造局一樣要搞。」

「搞你別搞我啊,」金棠陪他笑,「我算什麼,你沖我們督公去,」他把人的眉梢飛起來,「怎麼,不敢?」

屠鑰是狂傲自大的,聽了這話,臉上登時變了,抬腳從橋欄上跳下來:「別以為我屠某手!」

鄭銑和廖吉祥的關係是不好,可不至於差這樣,都是底下人你來我往的,給攪壞了,謝一鷺想,這事兒他得管,廖吉祥的人有事,他不能袖手旁觀,正要出聲,旁邊屈居然先趕上去,吼了一嗓子:「你們幹什麼!」

他從來是明哲保的,謝一鷺驚訝地瞪著那背影,眼看他橫到屠鑰跟前。

「哦喲,屈公子。」屠鑰稱他「公子」,是諷刺他階低得不值一提。

謝一鷺在屈後頭,走近了,發現今天的金棠有些不一樣,像是喝了酒,臉蛋不像平時那樣寡淡,燈籠一照,酡紅的,有點秀可餐的味道,可上又沒有酒氣,顴骨和耳垂上的似乎是塗了胭脂。

他立即想到廖吉祥,想他要是也能有這樣幾分,一定賞心悅目得多。

「你們讀書人不是最清高麼,」屠鑰覷著屈:「怎麼替個老公說話?」

是呀,謝一鷺也看向屈,見他神自若,把一張公子哥兒的臉孔板起來,不重,只說了一句話:「他是老公,你的主子不是?」

金棠此時此刻的神怎麼形容呢,是不敢置信,是寵若驚,人前人後被譏誚侮辱過太多次,從沒有人替他說話,今天屈說了,雖然只那麼幾個字,他知足了。

屠鑰猛抬起手,這是要下拿人的令,餘瞥見一旁的謝一鷺——他們鄭督公眼裡的紅人兒,想了想,他手下的撤了,站一隊順新橋往東北去,和謝一鷺而過時,丟下一句話:「詠社的『戲』不怎麼樣,要看好『戲』,你知道該找誰。」

他走了,謝一鷺以為屈會和金棠說些什麼,結果並沒有,他甚至沒看他一眼,只用手肘推了推謝一鷺,急著說:「走吧。」

走出好遠,謝一鷺回頭看,金棠還在橋頭立著,一的,像尊木訥的石像,若說是石頭,好像又有那麼點鮮活氣兒,可憐兮兮的。

「哎,他是不是塗胭脂了?」謝一鷺突然問。

心頭一跳,含糊地答:「啊?可能吧。」

謝一鷺傻傻又問:「什麼胭脂,哪兒買?」

「幹嘛?」也許是不好意思,也許是做賊心虛,屈的聲音聽起來躁躁的,「你用不好看,糟蹋錢。」

「不是,我不……」謝一鷺一時竟有些口吃,捋了捋,才說:「我是送人。」

偏過頭來看他:「嶺南的紫梗,油坊巷轉角的胭鋪就有賣,」末了,他加上一句,「小蛤蜊殼裝,二十五兩銀子一隻。」

這價錢令人瞠目,進了西園,在詠社的人中間坐下,謝一鷺還在為這數字驚詫,周圍竹管弦喧鬧,扭扭的小戲子在臺上唱著癡男怨的故事,幾個位高的老傢伙坐在一起一種「煙葉」的東西,廣州來的,聽說極金貴。

是兵部的人,謝一鷺一眼看見葉郎中,懷裡摟著個濃妝豔抹的小旦,和一夥戶部的吃酒劃拳。

這就是所謂的清流,謝一鷺向屈抱怨:「他們這樣,和閹黨有什麼分別?」

「都一樣,」屈同相的幾個朋友打過招呼,坐下來倒一杯茶,「詠社、閹黨,都是吃一碗飯,誰比誰高貴呢。」

他像是習以為常了,對這烏煙瘴氣不以為意:「南京就這樣,」他愜意地舒展,左手緩緩盤著一對小胡桃:「來了就行,來了就不算閹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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