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轎子落地,前傾,外頭長隨給掀開簾,屈抖了抖袍子走下來。
「這麼急,什麼事?」他問門口他父親的跟班,小跟班年紀不大,卻很老道:「貴客。」
屈斜他一眼,甩甩袖子進去了。繞影壁,直穿大院,快步上堂,他父親躬著腰站在堂上,像個聽命的下人,他慢下來,一打眼,看清父親招待的那個人,是鄭銑。
鄭銑仍然是一副金雕玉琢的樣子,穿松花黃畫絹,掛著笑,和煦地聽屈尚書跟他嘮叨,無外乎那麼幾句,表忠心罷了,屠鑰在他邊,穿一銀條紗,挎著刀,端端站著。
屈的臉僵住了,那震驚的樣子十分生,鄭銑竟然在他家,儼然是他父親的座上客,他想走,可又不敢就這麼轉,鄭銑看見他,傲慢地拔起背脊,一副上的做派,屈尚書連忙招呼:「兒過來,見過父祖大人。」
屈全的汗都立起來,父祖?他用眼神詢問父親,屈尚書卻不理會,轉而向鄭銑解釋:「父親大人,晚輩不懂事,海涵海涵。」
父親!屈聽過那些北京大員認權璫做乾爹的稽事,可萬萬想不到,這種醜事會發生在自己家裡。
「兒!」屈尚書的語氣嚴厲起來,「過來拜見!」
屈呆站著不,鄭銑淡淡一笑:「看來小爺不大願意。」他作勢要起,被屈尚書攔下,急急央求:「父親大人息怒!」
他轉而沖著屈來,張惶著,怒目著,兩條老地抖:「小畜生!」他低嗓子,「你要害死你爹!」
屈艱難地看他一眼:「這是認賊作父……」
「不認怎麼辦,」近看得清楚,屈尚書滿頭大汗,顯然也是無奈的,「不認,他不讓我投靠!」
屈倔強著,側聽著父親的訓斥:「因為你那什麼謝一鷺,廖吉祥已經不接我的名刺了,鄭銑這條路不能再死咯!」
屈厭惡地別過頭:「何苦非投靠給太監。」
「詠社的勢大什麼樣了你沒看見?」屈尚書詰問,老臉顯出幾分猙獰,「不詠社就是閹黨,我讓他給我扣個閹黨的帽子,還不如豁出去真當個閹黨!」
瘋了,屈心想,詠社把南京城的場攪瘋了。
「詠社又不是他兵部的!」他猛地嚷了一嗓子,連鄭銑都聽見了,屈尚書嚇了一跳,戰戰兢兢瞪著他好一會兒,才說:「我們和兵部不合這麼多年,他們得了勢,我們不死也得層皮!」
他說的對,屈何嘗不懂,猶猶豫豫的,他有朝鄭銑走過去的意思,這時候屠鑰來了一句:「督公,按理兒,認親是要敬茶的,」他吩咐左右,「來呀,取個團來。」
這是讓屈尚書跪,他一個半百老人,當然不肯跪後生,涎著臉推辭:「父親大人,兒子老寒多年了,實在彎不下去……」
鄭銑點頭,跟屠鑰說:「是,咱家就沒見他好使過。」
屠鑰春風拂面般笑了,像那天在新橋時,屈對他笑的一樣:「子不能跪,不是還有孫麼。」
屈像被一掌拍在臉上,眼睛登時紅了,他一不做二不休,轉便走,屠鑰就等著他拂袖,當即大喝:「反了你了,給我拿下!」
堂下沖上來一夥番子,七八個人,刀都不,把屈別著膀子摁在地上,拿繩就捆,屈尚書嚇得不敢出聲,鄭銑則厭煩地皺了皺眉頭:「掃興!」
他把袖口上的灰塵彈一彈,起了,屈尚書也不敢攔,只得拉住後頭的屠鑰:「帶……帶到哪兒去?」
屠鑰扯他的手:「西衙門。」
西衙門,在鐘山之,南京沒有詔獄,屠鑰總喜歡借刑部的牢,屈被生豬一樣五花大綁弄進去,直接拉到上刑的黑屋,由屠鑰親自招待,其實也談不上招待,他笑呵呵的,只撂了一句「洗腳」,就搖著小馬鞭走人了。
所謂「洗腳」,是用冰水、沸水替著泡腳,屈被綁在大黑木上,膀子上全是鎖鏈,他今天穿的是件好裳,番子不管那個,全給他撕了,頭上手上的值錢件都擼下來,揣到自己懷裡。
不用說兩三,就頭一,腳剛一進冰水,屈就不住了,嗷嗷著,讓番子喊屠鑰回來,他沒過這個,從下生到人,他連稍大一點的風都沒吹過。
「我有錢!我家三代當,多錢都拿的出來!」他沖那番子喊,「我服了,你去告訴屠鑰,我服了!」
番子邊燒開水邊嘻嘻沖他笑:「知道知道,看出你有錢了,沒錢的還不讓進這屋呢,」他把火攏得旺旺的,眼見著水面上開始冒泡,「等著哈,開水就來。」
屈嚇得眼淚都流出來,腳凍得不知道疼,仿佛斷了,他滿頭大汗地哀求:「求求你,把屠鑰找來,讓我給錢、下跪,幹什麼都行!」
「我的爺,」那番子很苦惱地看著他,「怎麼著你也得挨一哪,要是個個骨頭都這麼輕,這我活兒也太好幹了。」說著,他把冰水撤下去,把開水端上來。
屈從嗓子眼裡發出尖,無妄地在那大木頭上聳來聳去,連連喊著「我給錢」、「我給錢」,番子很瞧不起他的樣子,抓著他的雙腳往沸水裡一摜,「滋」地一響,是皮離骨的聲音。
水盆裡升起許多煙氣,番子邊扇,邊取笑著說:「你們拿錢當個事,我們屠千戶可是出了名的不錢,別說錢,戲子、人,都不了他的眼。」
屈劇烈地痙攣,痙攣過後,像個癡傻的癱子,嘩啦一下尿出來,番子看著他笑,出門牙中間一條大:「我們屠千戶呀,喜歡攀得高、得遠,你家給得了麼?」
說完,他站起來,又去冰匣子裡取冰,屈聽見冰塊砸盆底的聲音,再也熬不住了,哆嗦著嚎啕大哭。
這麼來了幾,番子人把他從大黑木上解下來,四平八穩綁到刑床上,外頭有人拎了兩袋米進來,袋子不大,每袋七八斤的樣子,疊放在屈口,這「祿」,分「大」、「小」,一般人「小」個一天一宿,也就斷氣了。
屈不懂這些,剛躺下去還覺得松了口氣,一個大男人,二十斤米不算什麼,一開始確實沒什麼,可越久,越倒不上氣,時間本好像有了力量,像一把刀子在殺人,那滋味,比「洗腳」有過之而無不及。
了不到兩個時辰,屈嗚咽著喚:「勞……勞駕……」
番子在邊上忙活著一些不出名字的殺人利,頭都不抬:「說。」
「幫我帶個信兒出去……我給你錢。」
「可使不得,」番子說話很實在,手上不停,「千戶大人不讓我們私自往員家去。」
屈安靜了,過了有一刻鐘,他又說:「一百兩銀子,去趟織造局。」
番子放下手裡的活兒,站起來:「給太監的?」
屈點頭:「我要寫信。」
番子了手,找了紙筆來,看屈巍巍寫了幾個字,問他:「給誰?」
屈艱難地從窒悶的腔裡吸氣:「金棠。」
番子沒說什麼,把信折起來,掉頭就走,出刑房,繞甬道到後堂,屠鑰正坐在堂上和刑部的幾個小吃酒,番子把信展開亮給他看,屠鑰瞄了一眼,點了點頭。
梅阿查和幾個底下人通宵玩葉子戲,一晚上沒抓著好牌,天快亮好不容易抓到一張小李廣花榮,還沒來得及甩,金棠急惶惶推門進來了。
「老大,」他開門見山,「有事求你。」
金棠很這樣子,他和廖吉祥一樣,骨子裡有書生的傲氣,梅阿查讓底下人下去,往羅漢床裡靠了靠,給他讓地方:「什麼事?」
金棠也不坐,從袖子裡取出一張皺的紙,遞給他,上頭就四個字:春鋤救我。
這種紙,梅阿查正反面看看:「西衙門?」他舒服地靠在墊上,明顯不大當個事兒,「誰挨抓了?」
金棠垂下眼睛:「兵部的,屈。」
梅阿查的背直了直,離開墊些許:「你和他有?」
金棠別開臉,像是怕他看:「點頭之。」
梅阿查又靠回去:「點頭之,他給你帶信?」閑閑地擺弄著手裡那片紙,他笑了,「說不是點頭之吧,人家求的又不是你。」
他指的是紙上那個「春鋤」,金棠慢慢靠過來,坐到床邊:「謝一鷺,字春鋤。」
「哦,」梅阿查無所謂,這種數不上號的小人,他才懶得管,「該怎麼辦怎麼辦唄,你是想替這個『春鋤』把事辦了,討屈個好?」
金棠沒出聲,神看起來很凝重。
「別傻了你,」梅阿查把那張破紙扔到他上,「人家瞧不起咱們,你就是救他十八回,他眼裡照樣沒你。」
「這個謝一鷺……」金棠忽然說,「認得督公。」
梅阿查一從床上起來,死死瞪著他。
「應該……還很要好。」
很要好?梅阿查瞇起眼睛:「怎麼個要好法?」
「就是每天寫信,隔三岔五要見上一次……的那種要好,」金棠抬起頭,輕輕看了梅阿查一眼,「你沒覺得督公最近去柳滿坡去得很勤?」
梅阿查把那張紙從他上撿起來,盯著那個陌生的名字:「多久了?」
「一兩個月吧。」
「謝春鋤,」梅阿查想不明白了,「督公之前不是要殺他?」
金棠搖了搖頭:「搞不清,」他還要說什麼,想了想又咽下,梅阿查難得煩躁地拿胳膊肘頂他,「說。」
「他倆的信我看過,」金棠有些難以啟齒的樣子,「這幾次的信……」他話沒說出來,臉先紅了,「哎呀,不統!」
怎麼個不統,金棠沒有說,但意思梅阿查明白,他空張著,顯然是震驚甚至惱火的,到了這個時候,金棠才把自己的疑慮說出來:「我把信給謝一鷺,萬一他真跑去救人,有個三長兩短……督公非要了我的命!」
「不不不,」梅阿查連連擺手,「他一個六品小,拿什麼從西衙門救人,再說了,」他把一雙大眼瞇得極細,「一個文人,還是個探花,怎麼可能真心和督公結!」
一霎時,金棠的眉峰吊起來:「你是說……」
「就算他沒安壞心,」梅阿查抓住他的腕子,用力握了握:「甘肅的事兒你忘了?」
金棠雙眼倏地睜大。
「去,」梅阿查推了他一把,「立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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