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謝一鷺吃了粥，戴上帽出來，院子裡大天坐著個小板凳，哈著腰在給他洗褥子：「老爺，」他吞吞吐吐地說，「要不……你出去找個姐兒吧，梭子巷那邊有不便宜貨。」

「胡說，」謝一鷺被他的話燙了耳朵，可褥子上那些荒唐事確實是他幹的，赧著臉，他磕磕絆絆地說，「我、我這兩天不好，你不要造次！」

他窮斯文，大天卻是個糙人：「可我這天天給你洗，手都要洗斷了！」

謝一鷺躲著他出門，門臨關上，還聽大天在裡頭說：「再說你天天晚上這麼空耗也不了啊，我是為你好！」

謝一鷺苦惱，他管得住自己的手，卻管不住自己的夢，夢裡翻來覆去都是那個人，變著法地他，跟廖吉祥同床共枕那一夜，他怕自己荒唐，憋著，可越是憋，那個勁頭兒越要命，臍下三寸總是火燒火燎的，想找個地方發洩。

走到衙門，他愣住了，門口停著一乘轎，繡花簾子大絨頂，是屈的。

他興高采烈往裡走，老遠就看見大堂上的熱鬧，那小子穿著鶯背的緞子，被眾人拱月般圍在當中，左腳仍扶著拐，但氣好極了。

「思慕！」他不由得笑著上去，一剎那，周遭靜了，所有人的目掃過來，那樣疏離，那樣冰冷，讓他不得不停住腳步。屈是那些人的中心，卷著袖子不作聲，躲閃地看了他一眼，這一眼中有許多東西，多得謝一鷺來不及揣，他便轉過，一瘸一拐地走開了。

眾人隨之四散，只留謝一鷺一個在階上，一時間，他搞不明白發生了什麼，最不該厭棄他的那個人，推他到了這步田地的那個人，卻明哲保地，了他的對頭。

他在那兒站了好一會兒，確定無人再來了，才灰溜溜地走開。

下午劉侍郎派宴席條子，連副使、司務都有，唯獨沒有謝一鷺的，臨下衙，鄭銑的帖子到了，讓他去錦北園赴宴，也是巧，到地方一看，竟然和兵部的席是隔壁屋。

劉侍郎替部堂大人請屈，算是部裡給他驚，謝一鷺子坐在這邊，心卻在那邊，聽他們觥籌錯，聽屈被賦予了這樣那樣的溢之詞，越是聽，心裡越冷。

回過頭看，這邊安靜多了，鄭銑請的是個生面孔，穿罩甲，佩刀，經屠鑰介紹，才知道是新來的總兵，之前在浙江抗倭，姓龔名輦。

浙江，這個地方引起了謝一鷺的注意，廖吉祥砍樹的時候，借的就是浙江兵。他不多看了龔輦兩眼，那是個壯的人，可能是常年帶兵，有些黑，相貌算得上周正，最驚人是那一雙腕子，有材的榆木那般，手背上全是刀疤。

「謝督公盛，」龔輦背坐得筆直，舉杯敬鄭銑，「下幹了。」

沒有多餘的話，對大璫也不過分阿諛，謝一鷺頗欣賞。

鄭銑很見地、爽快地喝了他這杯酒，看得出對龔輦是興趣的，放下杯，他拿拇指挑了挑後：「將軍，背後是兵部的席，他們當英雄捧著的這個，你問屠鑰，」他兄弟似地把手搭在屠鑰背上，「是不是個窩囊廢！」

龔輦不說話，握著空杯恭敬地聽他說。

「總兵到鎮，他兵部不出來洗塵，還得咱家出面，」鄭銑把他戴著玉指環的手在桌上敲了敲，「咱家不是挑撥，是替你抱不平！」

他就是挑撥，謝一鷺玩味地瞧著鄭銑，這傢伙長得明豔人，子倒很匪氣，廖吉祥若是琴，他便是劍，直來直去，好揣得多。

這一桌除了謝一鷺，都算武人，一頓酒喝得很痛快，不到半夜就散了席，出來謝一鷺問屠鑰：「怎麼沒請個唱曲兒的，他不是喜歡熱鬧？」

這個「他」指的當然是鄭銑，屠鑰笑了：「怕龔輦不喜歡。」

謝一鷺驚訝：「他有來頭？」

屠鑰擺手：「他在沿海抗倭，是拼了命的，你看他手上的疤，」他淡淡地說，「你不瞭解督公，他佩服這種人，」頓了頓，「再說，這種人我們不恤，就沒人恤了。」

屠鑰說的不一定真，但也未必假，只能說這頓飯讓謝一鷺看到了一點不一樣的東西，和他來南京後吃的每一頓飯都不一樣。

他步行回家，大天給開的門，他不好意思和他照面，急著往屋裡走，大天在後頭：「老爺你有信，北京來的！」

信在桌上，謝一鷺看了看落款，是，從不寫回信的，他奇怪地把信出來，邊解袍子邊看，看了兩行愣住了：「……聽人說了你給太監幹事，奴不識字，可奴要臉，你快給奴休書一封，好合好散，兩相從便。」

信是代筆，寫字先生不會記這樣的白話，大抵是不讓潤的，謝一鷺一把將信團皺，這像。

他在床邊坐了許久，沒點燈，袍子襟半搭在前，心裡翻來覆去全是酸楚，像有把鈍刀在那裡割，割來割去割不出。他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沒有前程，沒有家眷，恨都不知道去恨誰，一閉眼就是一片黑。

胡掖好袍，他到大天屋去拿燈籠，大天著膀子在床上翻看他：「老爺幹啥去，這麼晚了，」門「砰」地一聲關死，他才恍然大悟地喊，「錢帶夠了嗎！」

謝一鷺出門走了老遠，一低頭，發現燈籠沒點亮，面前黑的一條道，他恍恍惚惚獨行，穿過朱雀街到玄真巷，正要往後門拐，東邊遠遠過來一匹馬，馬上打著燈，到廖吉祥大門前停下，跳下一個人。

謝一鷺認識，是龔輦，穿的卻不是方才那罩甲了，而是一件淺紫道袍，他是特地回去換了一裳。

果然，他和廖吉祥有，謝一鷺站在黑暗中，看著那只亮閃閃的燈，燈裡，龔輦和守門火者遞帖說話，不消等，便堂而皇之進去了。

謝一鷺轉要走，廖吉祥今晚多半是沒空見他，可走了兩步又不捨得，黑繞到後門去拍，守門的看是他，了一聲「謝大人」，沒讓進。

他失魂落魄地等，聽門裡幾個值夜的火者在嘀咕：「……是吵架了……到底讓不讓進……」其中一個探出頭，虛假地陪著笑臉：「大人稍等。」

謝一鷺便等，等了快半個時辰，門從裡頭打開，甬道上亮著一盞黃燈籠，燈籠後背手站著的是阮鈿，就著耀目的燈火看了看他，一揚頭一轉，意思是讓他跟上。

謝一鷺立刻跟他走，本來想走後頭，阮鈿卻讓了又讓，和他並肩，邊走，還邊好奇地打量，謝一鷺稍一看他，他便急忙轉開臉。

「你……有事？」謝一鷺問。

阮鈿很惱火地咬了咬牙，推了前頭提燈籠的一把，讓他離遠點，然後兇神惡煞地對謝一鷺說：「過去……多有得罪了！」

這是想緩和關係，可那態度真不像樣，謝一鷺點點頭，沒說話。黃燈籠在前頭引著，像手可及的圓月亮，照得葉兒草兒都鑲了金般地，熏熏然被這黃烤著，謝一鷺忽然冒出一句：「他大約厭煩我了。」

阮鈿知道他指的是什麼，那天早上的事他聽底下人說過，可這話從謝一鷺裡出來，怎麼聽都不對勁兒，他還沒轉過這個彎，謝一鷺又說：「報個門哪用半個時辰，是他讓你撂著我的吧？」

被他說準了，阮鈿愣住，正要說句否認的話，廖吉祥的大屋到了，謝一鷺不等他回答，或說是不敢聽他回答，匆匆說句了「多謝」，便逃進屋子去了。

仍然是那兩隻白蠟，冷冷清清地燃，廖吉祥不在，多半是陪著龔輦，謝一鷺在窗櫺下呆站了一陣，無所事事地左右徘徊，踱到書案邊，看那上頭淩淩鋪著許多信箋，其中一張出個角，上頭是個「臧」字。

他懂得非禮勿視的道理，可那個字像一針，刺得他手，他稍稍把紙扯出一些，看見了落款，正是「臧芳」。

既然扯了，他索全拽出來，信不是一封，有一小摞，都是臧芳到南京後寫的，隨便揀一段看，皆是多愁善的酸詩：五年前共把離觴，舊句猶能記兩行，今日萍蹤雖暫定，兩鳧安得並南翔？」

那個「並」字，謝一鷺怎麼看怎麼不順眼，往下掃視，一句話楔眼簾：君以知己待我，我踐碎君心……

背後門響，是廖吉祥回來了，謝一鷺一抖，信從手裡，落回桌上。

廖吉祥看見了，他看他的信，但什麼都沒說，他沒打算和他說話，懶懶地著兩隻手，像個驕奢的老爺，讓小火者伺候更盥洗，謝一鷺故意挑了最遠的一把椅子坐，看都不看他，底下人忙活完出去了，他也不吭聲，兩個人就這麼在沉默中對峙。

這夜風好，蟲兒得歡，越，越顯得屋子裡寂靜。

「來人，」廖吉祥先開口，卻是吩咐外頭，「把客房收拾出來。」

謝一鷺心口狠狠疼了一下，接著，所有這些事，屈、休書、龔輦、臧芳，糟糟一團，到口，沖上鼻端，眼窩猛地一酸，潤了。

一開始他低著頭，勉強忍著，可很快，眼淚順著鼻子往下淌，他用袖子揩，左揩一把右揩一把，廖吉祥發現了，這時外頭的人隔著門稟報：「督公，客房佈置妥了。」

「不用了！」廖吉祥向他走來，謝一鷺發覺了，立即用袖子掩住臉，廖吉祥去拉他，他不讓，試了幾次，都被他推開。

「怎麼了？」廖吉祥問，蹲下來，從下往上看他，謝一鷺咬死了不出聲，廖吉祥也沒有再問，歎一口氣，走開了。

謝一鷺遮著臉等，等他再來哄，很快，廖吉祥在他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來，同時「噌」地一響，是指甲擊弦的聲音，謝一鷺驚訝地抬起頭，看他端端抱著一把老琵琶，手指撥水似地從弦上過，這是要為他唱新曲。

謝一鷺以為怎麼也是首「可耐懷，睡朦朧夢來」似的大詞，沒想到他出口卻是：「戴月披星擔驚怕，久立紗窗下，等候他……」

這是首豔曲，廖吉祥也知道，邊唱邊有種扭的態：「驀聽得門外地皮兒踏，則道是冤家，」這時候他隨便看謝一鷺一眼，都好像是帶著、蓄著意的，眼波流轉，「原來是風荼蘼架……」

曲聲戛然而止，是謝一鷺抓著他的手了，廖吉祥赧著臉解釋：「原來在宮裡，只會唱這個……」

「我一個人了。」謝一鷺說得突兀，廖吉祥皺著眉，沒有懂。謝一鷺垂下眼，這種事沒臉和別人說，只有他：「人……不願意跟我了。」

廖吉祥的眉頭一，隔著扶手傾過來，第一次向他出手，用溫熱的指尖去他鼻翼半幹的淚痕。這種時候被這樣溫地對待，謝一鷺的心像一葉在激流中的小舟，他從椅子上下去，半跪半坐在廖吉祥腳下，仰面抱著他的，明明有那麼多話可以說，他偏無賴地央求：「你……給我親一口，行不行？」

廖吉祥先是驚訝，然後是驚惶。

「行嗎？」謝一鷺他，廖吉祥無措地眨著眼睛，輕得不能再輕說，「做都做過，何必問……」

他指的是桃花林那次。謝一鷺立刻拉住他的袖子了，把他從椅子上拽下來，拽到自己上，看著他那不諳世事的，輕輕了一下。

完，廖吉祥就扭開臉，這樣蜻蜓點水的一吻，謝一鷺哪能夠呢，涎涎地追著問：「再來一次……行嗎？」

廖吉祥不願意，但還是依了他，微轉過頭，皺著眉等，謝一鷺第二次湊上來，這次住了便不離開，還大著膽子把舌頭尖往外探，剛沾上一點，廖吉祥就把他推開了。

謝一鷺委屈地申辯：「我還沒……」

廖吉祥捂著，看壞人似地看他，用手背蹭了又蹭，謝一鷺急急夠著他還要親，被他躲開了，老氣橫秋地說了一句：「事不過三！」

事不過三？謝一鷺不知道是好笑還是心，猛地一下把他撲倒了，說不準是哪來的一孽，居然掰著他的下，趁著他懵懂，地把他的舌頭吸到了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