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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鬢邊不是海棠紅》第17章

第17章

那天後來,等觀眾全走了程臺還坐在那裡回不過神,心想過去看的那些羅歐茱麗葉之類的經典悲劇,和商細蕊這出比較起來,那就跟小寡婦上墳似的。既不覺痛,又矯造作。噎噎,小男小。雖然長生殿的本也就是帝王妃子之間的兒長,但是戲本子一改,再由商細蕊演來,就那麼的不一樣。他把長生殿的重點由纏綿悱惻移到人生起落世態無常上面,格調恢弘,很能男人的心。

臺下那麼多人給商細蕊鼓掌好,沖著人來的,沖著名聲來的,沖著熱鬧來的。但有幾個是真正的懂了呢。假如懂了,就該像程臺那樣出神坐著,等那一縷魂魄悠悠地從盛唐時代飄泊回來回歸本位,在這之前,彈不了。

臺把手絹翻個面,沁出來的眼淚,擤了一把鼻涕,起出了劇院。他這哭得跟王八蛋一樣,不能再去後臺現眼了,多丟人。

外面已經下起雪來,今年北平的第一場初雪,天上墨黑,地上清白,一個兩極的分裂的世界。程臺雙手兜兒裡,往鑼鼓巷的方向慢步前行,老葛按了兩下喇叭請他上車,他置之不理。老葛不知他又了什麼刺激發了什麼病,也不敢惹他,把車速調到最慢,跟在他後面緩緩地爬。

商細蕊在後臺一邊卸妝一邊聽盛子雲誇獎他,每次戲散了場,盛子雲都有一車的溢之詞要同他講,眉飛舞的,比他這個主角還要興

商細蕊卻不住地往門口張,等不來程臺,忍不住打斷他:“二爺呢?”

盛子雲說:“他先前好像喝過酒了,臺上燈一亮,刺得他直掉眼淚。現在還在位子上緩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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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細蕊想到謝幕的時候,看見程臺滿臉的淚痕,他那表好像不大對勁,仿佛強忍著深深的痛楚,看得商細蕊心裡一駭。這絕不能是醉了。商細蕊抹淨臉上卸妝的清油,跑到臺前往座兒上看,座兒上空無一人。不告而別不是程臺的作風。商細蕊心中疑,不管盛子雲還在喚,馬上點了一盞風燈從黑巷子裡追出去找他。追到巷口,正看見程臺在雪中漫步的背影,那背影似有千萬種緒沉沉繚繞,讓人驚擾不得。

商細蕊沒有再追上去,挑燈靜靜地了他一會兒,想喊住他,有許多話要問他,問他今晚的戲怎麼樣,有沒有看明白,是不是喜歡。可是商細蕊又約覺得,什麼都不必多問了。雪越下越大,等程臺的影消失在雪霧裡,商細蕊也就回去了。

臺在雪地裡步行了小半夜,老葛開著慢車,白跟了他一路。回到家的時候,外了,肩膀頭髮上還有一層新雪未融,進得門來,對沿途家丁一言不發直奔院。二的起居全是滿清貴族風,睡覺時幾個陪嫁過來的僕婢層層守護在院房中,以便隨時差遣。廂房守夜的林媽見程臺回來了,打起神笑臉相迎,給他撣著肩上的雪,輕聲道:“今兒是什麼日子,二爺冒著雪倒想著回家了。二早睡了。四小姐下午點心貪吃了酸酪,有些鬧肚子,煩了半夜,吃過藥才躺下。”

臺扭過頭,微微皺著眉,眼神定定地瞧著的臉。林媽被他瞧得心慌,疑疑地又了他一聲二爺,程臺只管盯著,那神像是發夢被魘著了似的。林媽抓住他胳膊搖了他幾下,也不見反應,害怕得連聲喊:“二爺!二爺你怎麼了?櫻花!櫻花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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習慣丈夫常常徹夜不歸,尤其今天商會請客,宴後難免要有些聲應酬,這會兒早已摟著子睡了。半夜裡丫頭老媽子們紛紛攘攘擁著一個失魂落魄的程臺破門而,簡直把嚇壞了,與傭人一起給他換燒牛吃。程臺面沉靜地隨們折騰,給他吃就吃,給他裳就,然而全無應答,神魂出竅一般。

與林媽驚恐地對一眼,林媽低聲音道:“東至將近,怕是路上撞著什麼不乾淨的。”

急道:“您歲數大,見得也多,快給他收收吧!”

林媽點頭道:“這個容易。”說完從妝臺上取來一罐胭脂,指尖挑了一點紅,裡咕咕囔囔念著咒,就要去在程臺的印堂上。

這時候程臺醒過來了,一把抓住的手腕拿遠了:“你幹嘛呢?”

和林媽們都鬆了一口氣,拍膝蓋拍地笑道:“可算好了!二爺呀,您方才可是沖著了。”

臺不耐煩地一皺眉,揮手道:“胡說什麼。都出去吧,睡了。”上炕發現他的小兒子已被人們吵醒了,也不哭也不鬧,在被子裡睜著大眼睛很乖地著他。

臺更不耐煩地向小孩一昂下:“把他也抱走。”

忙道:“抱走吧抱走吧。”

僕婢們抱著三爺退出房去。程臺往被窩裡一躺,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非常憂鬱。

只在程臺十六歲家破人亡那年見過他這個頹廢低迷的模樣,不由得驚憂無比,湊在他耳邊輕輕問道:“商會的人,和你說什麼了?他們為難你了?”

臺搖搖頭。

“那你這是怎麼了?”

臺眼睛一閉:“沒事。就是有點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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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時假裝不把他當回事,心卻拿他當孩子一樣疼,聽見這話,痛惜得不知如何是好,十指尖尖上程臺的臉,眉目地問:“難什麼呢?”

臺說:“楊貴妃吊死了。唐明皇痛死了。”

一呆,手指甲刮過他的下:“你瘋啦?”

臺恩一聲:“我是瘋了。”

熄燈睡下,懶得再理他。程臺要是瘋起來,最好就是別理。

臺因為商細蕊的一出《長生殿》而大醉不醒,一連幾天魂不守舍沉默寡言。也不出門尋芳會友,也不出門打牌談買賣,什麼事都興致缺缺。在家裡香煙算算帳,唉聲歎氣,呆呆怔怔。或者抱著三妹察察兒在乾坐著,一坐就是一整天。察察兒雙臂環著他的脖子看書,他便發愣,房裡只有輕微的翻書聲響。二看到這一幕就要數落他:“三妹妹這麼大的姑娘家,你哪能老抱在懷裡。就算是親兄妹,也是男有別!被人見了要怎麼說!”

臺抱了察察兒七年多,毫不覺得有什麼不妥。尤其是有心事的時候,懷裡就不能了察察兒。當年家中變故,察察兒還是那麼小的一點點孩子,像個會走路的小洋娃娃,程臺就終日把抱在懷裡熬過難關。察察兒被程臺摟了這七年多,也早已習慣了,會在哥哥懷裡吃東西看書折紙打瞌睡,不耽誤自己的事

今天二一訓,程臺好像有點聽進去了,拍拍察察兒的屁:“大姑娘啦?”

察察兒恩一聲。

臺說:“那二哥就不能抱你啦。下去吧。”

察察兒扭了扭子,不。程臺樂得,沖二無奈地揚揚眉,繼續摟著。

白他們一眼無話可講,但是轉頭想想,程臺這幾天神魂顛倒的,好像要瘋,摟妹妹就摟妹妹吧,也不是摟了一兩天了,總比他幹點什麼別的怪事強。回頭又把跟著程臺的司機老葛招來細細地盤問了一頓。程臺與別的富老爺脾氣不同,邊沒有跟班的,就這個老葛最。老葛素聞二的威名,肚子打將小公館一事講了一半,供出了范二爺,瞞了舞小姐。其實他也不知道程臺走火魔的真相,清風大劇院和商細蕊就被一語帶過了。二聽後把弟弟進家來,埋怨道:“你說,你怎麼得罪你姐夫了?你看看他現在,茶飯不思,都被你氣蔫兒了。”

范漣還跟程臺為了小公館搶人的事賭著氣呢,真個有口難辯有苦難言,垂頭挨了一通訓,口噎死了,歎氣道:“哎,那我去看看他吧——給他老人家賠罪!”

臺這會兒沒有摟著察察兒,因為察察兒練琴的時候到了。程臺在擺弄一臺上海帶來的留聲機。留聲機許久沒有用,不知是放在中式房子裡,還是哪個零件壞掉了,發不出聲音。范漣進了屋,他便沖他招手:“來得正好,你不是學工科的麼?幫我看看,怎麼啞了啊?”

范漣心說我為了你挨了半天訓,你倒跟沒事人一樣,沒好氣的走過去,一看,氣道:“大哥!你沒電啊!能響就怪了。”通了電,留聲機吱吱呀呀地唱了起來。,是上海灘前兩年流行的靡靡小調兒。南方小人的這糯,范漣聽著就覺得骨頭,坐椅子上抿一口茶,正漾著,程臺戛然換了唱片。那一疊唱片也是久未啟封了,封面紙都是黃的。新換的一張還沒聽到兩三句,又換,他就這樣走馬觀花地溜了三四張。一個丫頭跑進來說:“二爺,三小姐說您這邊音樂吵,擾了練琴……”

臺揮揮手:“知道了。”丫頭走了,他把一疊唱片扔到炕上,自己也爬上去靠在窗戶上煙:“噁心人,沒一個好聽的。”

范漣坐到床沿上,把唱片撿起來翻了翻,個頂個兒的紅歌手,說:“這還不好聽,還有哪個好聽啊?”

臺默了半天,放緩了語調,說:“商細蕊。”

范漣頓時明白了大半,暗道我早看出來你倆有貓膩了,你還抵賴呢!故意問道:“程二爺也開始迷戲啦?”

臺斜眼看著他,笑了一下。

范漣看著就更明白了,拍一拍他的膝蓋,搖了搖他:“要是迷戲呢,這好辦,他的唱片我那兒都有,送給你慢慢迷。要不是迷戲呢……”

范漣直搖頭,勸告的話也就那麼兩句,就不多說了。外人不知商細蕊的底細,一頭撞進去尚為可恕。程臺不是不知道商細蕊是怎樣的人,流言也聽了,真人也見了,滿月酒那天,癡癲辣手的瘋樣兒也見識了。他要是再自投羅網,那就是鬼迷心竅,照著死路走了,誰也勸不的。

臺掐了煙,道:“我還真不是迷戲,但是你不要想。”

范漣洗耳恭聽。程臺抿著了半天形容詞,最後湊一句:“我覺得,商細蕊,他心裡有東西,不是看上去那麼簡單的。他是真正從書裡戲裡走出來的人。”

范漣笑道:“我在平初見他時,贈他一句話:在紅塵,魂在戲中。他當然是不簡單的,我早知道。要不然,他那麼不近人兌常之新,我是不會再理睬他的。”范漣歎道:“實在是慕才啊!”

臺說:“不。我不是說他唱得如何,那我不懂。我的意思是……他的靈魂很有品質,是有思想,富細膩的。不是只憑一條嗓子的戲子。與他相比,我甚至覺得咱們都是些酒囊飯袋,行了。”

范漣笑道:“哎!就說你自己,可別捎帶上我,沒有咱們。”

臺也笑了笑,沒有回。范漣覺得他忽然變得非常文靜,有些年時候的靦腆氣質。其實程臺過去是這樣的,後來做生意,與形形的人打道,歷經浮世三千,才漸漸流氓混帳,油舌起來。在遇上某種心靈的事時,他就回歸到這一部分格裡去了。

臺道:“過去還不明白怎麼文人墨客不好好做學問,都親近戲子。經過商細蕊,我是懂了。舅子,不瞞你說,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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