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簇擁著祝二公子進了議事廳，披風長長拖在地上，搞得十分隆重。

江勝臨猝不及防，一口茶全部嗆進氣管，咳嗽了能有大半天。

厲隨也在用撿到鬼的眼神看著祝燕，但由于他向來面無表，撿到鬼和撿到寶都差不多，所以其余人并未覺查出有何不妥，還在熱地給祝燕安排位置。萬盟主可能也被那條漆黑披風洗了腦，干脆命人在厲隨旁邊加了兩把椅子：“祝公子，趙主，請。”

厲隨：“？”

祝燕拎起披風下擺，在全江湖門派羨慕的目里，緩緩坐到了殺人狂魔……不是，坐到了厲宮主邊。江南豪門貴公子都是很懂禮數的，既然收了對方一條披風，就得表示出應有的謝意，于是他清清嗓子，盡量笑得溫和又真誠，轉過頭看向邊人，準備向他……哦不行，眼神好可怕，還是不謝了吧！

厲隨冷冷看著他：“你要說什麼？”

四周頓時雀無聲。

烏泱泱一屋子的武林門派同時看過來，再配合今日“討伐魔教”的嚴肅議題，氣氛頓時變得凝重，所有人都滿眼殷殷，似乎很期待祝燕能立刻呈上一份七八十頁的《論如何才能殲滅焚火殿》，帶領大家展開浩浩轟轟烈烈正氣凜然的除魔行。

在這種大場合里，再說披風不披風的，好像不大妥，顯得腦子有病，雖然我腦子的確有病，但病與病也不同，所以祝二公子選擇把問題不聲地拋回去：“我是想問，厲宮主對討伐魔教一事，可有什麼好的建議？”

厲隨：“沒有。”

祝燕：“……嗯呢。”

現場江湖人：厲宮主和祝公子相談甚歡，他們果然匪淺！

于是大會就這麼和樂融融地開始了。

其實武林盟并非全無用，至萬仞宮查到的消息，萬渚云也已派人探了個七七八八，包括潛伏在金城的數十名魔教暗探，都有詳細的記錄與行路線。祝燕聽完，當場就驚呆了：“都跟著我？”

祝小穗也驚呆了，為什麼要跟著我家公子？

同時驚呆的還有趙明傳，怎麼會有這種事？

以及萬渚云：“原來祝公子不知道？”

可是厲宮主都知道了，為何不派人告知你一聲？

針對這個問題，很快就有人給出了答案，也不知道是哪個門派的二愣子吧，突然就扯著嗓子來了一句：“祝公子盡管放心，厲宮主一定早就派人護在了客棧周圍，魔教探子混不進來的。”

厲隨眉心一擰，右手骨節一錯，紅木椅扶手上立刻裂出花紋，只是還沒等他抬頭看向人群，一道青灰的影已經飄了過來，跟鬼似的，速度奇快。

江勝臨：不快不行，不快有人就要死。

他擋在厲隨面前，笑容滿面轉移話題：“原來萬仞宮的弟子也盯著魔教，不知可有收獲？”

厲隨道：“似乎有人一直在往七里潭的方向去。”

江勝臨一愣：“嗯？”

他原本只是隨口一提，卻沒料到厲隨會突兀來這麼一句。萬仞宮的事自己多有參與，最近幾個月，魔教的探子每天去了哪里、跟蹤了誰也是由自己負責記錄，對他們的行蹤可謂再悉不過，卻從未聽過與七里潭有關啊。

萬渚云也疑：“七里潭？”

金城本地人都知道，那是位于崇山深的一骯臟泥潭，周圍雜草野刺叢生，這個季節還有各種蛇蟲鼠蟻，又不通風，尸堆積，是腐臭沖天的一地界，魔教跑到那里去做什麼？

厲隨轉頭看向祝燕。

祝二公子沒有一點點防備，他是外地人，對七里潭還是八里潭都不悉，因此只認認真真聽著大家討論，沉默著參與武林大會的豪與快樂，此時突然被厲大宮主目鎖定，他也很懵，干嘛？

萬渚云看出端倪：“祝公子去過七里潭？”

祝燕趕搖頭：“我從未聽過這個地方。”

萬渚云遲疑：“那……”

厲隨斜靠在椅子上，視線懶懶垂著：“許是我弄錯了吧，你既沒去過，那我今晚就撤了萬仞宮的人。”

他語調云淡風輕，落在祝燕耳中，卻不亞于轟然炸開的驚雷，先先先等一下，什麼我沒去過你就撤了萬仞宮的人，難道你是為了我才安排人去守著那個潭的？

我們之前認識？

那些江湖傳聞都是真的！

祝燕瞪大眼睛，震驚而又興地看著厲隨，并且還伴有一張，人沒去雪城，先在腦子里下了一場狂風呼嘯鵝卷的暴雪，本來就失憶過一回，此時更是空白一片，耳鳴如哨，半天沒憋出一個字。

而等他好不容易回神時，這場商討已經要進尾聲了。

誠如先前趙明傳所言，武林大會選在金城，本就是為了拉厲隨伙，現在他既然已經答應同武林盟一道北上，大家的目的也就算達到。至于該如何圍剿，那焚火殿向來詭計多端，現在怕也想不出什麼好計謀，不如先前往東北，再據形勢重新布局。

出發的日期定在五天后。

祝小穗還在惦記著同江勝臨說看診的事，因此武林大會一結束，就想帶自家公子去找神醫，祝燕卻站起來小跑追向門口：“厲宮主。”

厲隨人高長輕功絕頂，懶得搭理后這一蓬，一眨眼就消失在天邊。

祝燕目艷羨，好厲害！

祝小穗納悶地問：“公子要做什麼？”

祝燕把他拉到人的角落，低聲音：“你說實話，我之前究竟會不會功夫？”

祝小穗不假思索，當然不會啦，公子怎麼又冒出來了這種奇怪的想法？

祝燕不信：“那厲宮主為何要派人去深潭保護我？”

祝小穗回答：“我也正奇怪呢，還說什麼魔教的探子，沒頭沒尾的，他們是不是認錯人了？”

祝燕瞇起眼睛，是嗎？

祝小穗耿直，不然呢？

祝燕用扇柄敲敲他的腦袋，志得意滿：“我一定會查出真相。”

祝小穗哭無淚，真相就是數月前公子出門踏青，路遇山匪，嚇得失憶，家中人都已經反復講述了十七八遍，還有何可查？

祝燕裹上的黑披風，轉向外走去，氣勢非凡。

天地間依舊黃沙彌漫。

壯闊歸壯闊，就是風實在太大，祝二公子沒走兩步就開始踉蹌，巨大的披風也倒掀過來，將他兜頭裹了個嚴實。

“……”

祝小穗：公子別急！我來救你！

因萬渚云也有陳年舊疾，需要針灸調養，江勝臨不得不在武林盟多留了兩天，直到第三日傍晚才回到萬仞宮，連口水都來不及喝，就去問七里潭的事。

厲隨指尖隨意撥弄著暗：“魔教的人今晨已經去了七里潭。”

江勝臨：“嗯？”

他約猜出對方的意思：“所以七里潭只是你隨口說出來的地名，那里并沒有任何……你懷疑武林盟里混進來了焚火殿的眼線？”

“開武林大會時，房屋四周可藏不住魔教的探子。”厲隨道，“但他們依舊知道了七里潭。”

“當時議事廳里說也有兩百人，查起來太棘手，姑且走一步看一步吧。”江勝臨給自己倒了杯水，“對了，還有那位祝二公子，現在不僅城中瘋傳祝府與萬仞宮有故事，甚至連他自己都信了，昨日我看診時，被他仔細盤問許久，說是覺得自己有被封存的力。”

你說你騙誰不好，騙一個失憶病人，堪稱缺德。

厲隨明顯沒什麼良心，他微微挑起眉，想起那雪白一蓬的傻子，心倒是好。

出發前兩天，祝小穗在外頭忙著準備車馬干糧，祝燕在屋里仔細寫好一封信，又心挑選了一份回禮——自己收了披風，自然是要回禮的。

為了凸顯誠意，這回連信封上都灑著金箔嵌著干花，通過趙明傳送進燕回殿后，是給黑漆漆的冰冷石窟添了一分爛漫春。

厲隨卻不懂欣賞，他用兩手指拈起信函，拆也不拆地丟向燭火。

細風卷起更細的火舌，頃刻間就吞沒了那易燃的宣。

信函中夾著的，也不知道是個什麼玩意的東西也被一起引燃，飄出看不見的煙，先似春日花林淡香沁人心脾，下一刻，卻又陡然拔高制香鋪子里刺鼻的味道，如同數百數千數萬不同種類的香餌同時撲面砸來，化細填滿鼻腔咽，膩得人雙眼刺痛口沉悶，幾乎要窒息地嘔出膽。

厲隨難得狼狽一回，頭也不回地沖出大殿。

江勝臨聽到消息，趕忙過來看究竟，人還在九曲回廊外，就已經聞出端倪：“這是江南最好的香料，名幽蘭人吧，價值連城，你從哪弄來的？”

厲隨依舊屏著呼吸：“祝燕。”

江勝臨道：“怪不得，旁人也見不到這好東西。不過幽蘭人香氣極烈，淺淺一指甲蓋就能燃上半年，而且余味極為持久，你燒了多？”

厲隨回憶了一下那個信封，握住拳頭。

江勝臨后退兩步：“你是要打我，打祝燕，還是說那塊被你燃的香餌有拳頭這麼大？”

厲隨強忍著四周詭異氣味和心間要殺人的沖：“四五兩。”

“四五兩，你一次都燒了？”江勝臨聽得惋惜無比，也同無比，“那你的燕回殿這一年里，怕是沒法再住人了。”

不過幸好，大家反正要去東北，倒不妨事。

厲隨臉鐵青。

……

據江湖小道消息，在出發圍剿魔教前，厲宮主憂心忡忡徹夜難眠，曾在萬仞宮外的荒野雜草上躺了整整一晚。

西北長天，星河橫貫。

《江湖那麼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