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姜恒只坐不住，在家里走來走去，耿曙則照舊練劍。姜恒說：“咱們要搬家嗎？這就走了？們究竟去了哪兒？怎麼也不留張字條？”

耿曙說：“在家等著。”

姜恒說：“咱們出去看看不？”

“別去，”耿曙皺眉道，“外頭得很，們說不定過午就回來了。”

姜恒只得點頭。午間他心神不寧，沒等到母親回來，耿曙在灶臺下生火，將午飯熱了，端過來兩人依舊吃，午飯后姜恒睡了會兒，再醒來時耿曙拿著筆和紙，說：“教我識字。”

“你全會了。”姜恒說。

“還有些不會。”耿曙指了一卷皮上的字。

姜恒說：“這是琴譜，不是字。”

耿曙一怔，說：“你會彈琴麼？”

姜恒大致知道些，卻沒怎麼彈過。耿曙又問：“家里有琴麼？”

姜恒想起閣樓有一，說：“我過一次，差點被娘打死了。”

“不打，”耿曙說，“我想學，我去找來。”

姜恒努力地從閣樓里出滿是灰塵的琴，打了兩個噴嚏，耿曙爬上梯|子，讓他下來，了琴一手扛肩上便下來了。

“這琴怎麼總也不干凈？”姜恒說，“上頭好多黑的地方。”

“那是。”耿曙看了眼，答道。

那琴已有些年頭了，跡浸了琴木之中，耿曙一眼就知道它的來歷——這是他父親生前抱著的琴，四年前琴鳴天下后，他以黑劍自盡，膛中噴出來的，染紅了這把古琴。

但他沒有朝姜恒解釋，了琴，就像當年的父親，只不知姜昭從何得到了這把琴。

姜恒不會彈，簡單拭后，兩人對著琴譜，像彈棉花般嘣嘣嘣地拉扯幾下，姜恒哈哈大笑起來，耿曙卻對著琴譜，認真按弦。

“我幫你按，”姜恒說，“你彈。”

姜恒臥房里傳出幾許琴聲，不片刻，耿曙仿佛無師自通般到了竅門，雖斷斷續續，卻帶著許碧空孤曠的古意。

“你這不是會麼？”姜恒驚訝道。

“以前見爹彈過。”耿曙答道，“來，你看譜子，這是哪一？”

姜恒與耿曙彈了一會兒，琴聲已不似彈棉花般難聽，按久了卻也手指頭發疼。天漸漸地黑了下來，外頭又下起小雨，耿曙去熱了晚飯，兩人吃了。

“明天們總該回來了吧，”姜恒說，“要不咱們就沒吃的了。”

“嗯。”耿曙用布好琴，搬到臥室柜后，拿塊布蓋著，說，“睡罷，多半晚上就回來了。”

姜恒躺上床去，耿曙過來床鋪里頭，天冷冷的，棉被還收在雜房中，擱了一整年沒曬過也沒法用。

“冷不？”耿曙有點猶豫。

姜恒拉了拉耿曙的袖子，言又止，耿曙便關了門，躺上床去，與他睡在一起。過完夏天，耿曙已經十一歲了，姜恒也快滿九歲了。耿曙已像個小大人般，抬起手臂，讓姜恒枕著，抱著他，用溫暖了這冷的被窩。

“明天們會回來的吧。”姜恒喃喃道。

“嗯，”耿曙答道，“會。”

姜恒起初有點怕，但枕在耿曙的懷里，便安心了許多。雨聲淅淅瀝瀝，打在屋檐上，他朝耿曙那邊了，耿曙便轉過來，似乎覺到了他的惶恐與無助，抱了他，姜恒閉上雙眼，安心地睡了。

第二天，昭夫人與衛婆沒有回家。

姜恒找遍了每個房間，最后站在堂屋里，說：“怎麼辦？”

耿曙剛練過劍，坐在門檻上劍，一臉不以為意，說：“等。”

姜恒說：“咱們吃什麼？”

耿曙起，穿過回廊，姜恒一單，跟在后頭，跟著耿曙進了廚房。耿曙先是翻找片刻，拖出米桶，找了米，再去倉庫里，找到一塊臘，拿了個海碗，從腌菜缸里撿出點小菜。

“多穿點，”耿曙朝外看，再看姜恒，“天冷，快下雪了，回房加服，聽話。”

耿曙推著姜恒回房，翻出一件貂裘襖子，讓姜恒換上，又找了鹿皮長給他穿，又發現一件氅，乃是秋時便做好，留著冬天穿的。

“你呢？”姜恒說，“你穿這件罷，你也聽話。”

“我不冷。”耿曙向來不太怕冷，平日服都自己洗，一件藍袍、一件黑袍，外加兩套里里，穿了一年多，如今已顯小了。

姜恒說：“我給你找找，應當還有別的服。”

家里大人不在，姜恒意識到，他倆得學會照顧自己，否則既要挨，又要凍，于是開始翻箱倒柜地找服。

“吃飯了。”耿曙煮了稀稀拉拉的米湯，筷子一，里頭沒幾粒米，說，“水放多了。”

“這件是你的，”姜恒找到一套新的、疊在柜子底的，說，“你看？”

“是你的。”耿曙說。

“你的。”姜恒給自己比畫，明顯大了不止一截，給耿曙應當正合適。那鹿皮襖、長穿，外套羔皮裘，還有一雙狼皮靴子。

“是你的。”耿曙轉過要走，姜恒說：“你試試？真是你的。”

耿曙說：“別爭了，你娘給你做服，總得做大點兒。”

姜恒提著那羔皮裘，給耿曙看，說：“這領子你記得麼？”

耿曙不說話了，了那領子，那領子曾是一襲圍，被滌洗干凈，理順絨，里重新硝了一次，在羔裘上所制就。這圍姜恒記得，耿曙也記得，正是他來到姜家第一天，穿得污臟的脖圍。

“所以一定是你的。”姜恒說，“這又是什麼？”

在柜子最底下的，還有一張不知道什麼的皮，上面帶著紫黑的痕跡，像是狐皮。

“別，”耿曙說，“當心又挨罵。”

耿曙試了試新服，正合，姜恒在旁探頭探腦地看，耿曙看著鏡子里的他，說：“笑什麼？”

“真好看。”姜恒說。

姜恒從小到大就沒見過幾個人，但他真心覺得，耿曙就像《詩》里所說的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白皙瘦削的面容，鼻梁如山，雙目像是星辰，兩道濃眉長開了，簡直玉一般。

耿曙回頭看姜恒，順手了他的臉，牽起他的手，握得的，說：“走罷，吃早飯。”

兩兄弟穿暖和了，頓時驅逐掉了些許姜恒心里的不安。飯后又開始下雨，耿曙抱來孫子兵法，生了小爐在姜恒臥室里讀，姜恒吃了頓清湯般的粥，肚子已開始咕嚕嚕地。

“我再做個飯去，”耿曙說，“想吃什麼？”

“咱們晚上一起吃了罷，”姜恒說，“好多人一天也只吃兩頓，吃兩頓就不用總是做飯了。”

耿曙想了想，也有點了，說：“那，多喝點水罷。”

黃昏時，耿曙把臘切片，與米煮在一起，鍋底燒糊了，飯也有淡淡的苦味，姜恒卻得不行了，吃了兩碗，耿曙則吃掉了大部分的飯焦。

睡時，耿曙照舊與姜恒一起睡，姜恒可憐地說：“我又有點了。”

耿曙說：“我再給你做點？”

姜恒說：“還有米嗎？”

耿曙：“還有一石多。”

姜恒：“省著點吃吧。睡著就不了。”

第三天，家里大人還是沒回來。

姜恒醒時，房中已打好了洗漱的熱水，姜恒跑到院里頭，見耿曙站在高墻上朝遠張。

“哥！你在看什麼？”姜恒問。

“沒什麼！”耿曙穩穩站著，眺遠方，城中一燒火的焦氣，四盡是煙霧彌漫，城外煙塵滾滾，滿是泥濘，巷外的水里，鮮在水里漫開，風將哭聲遠遠地送了過來。

姜恒說：“我上去看看。”

耿曙說：“別上來，先吃飯罷，你了麼？我煮了蛋。”

“蛋！”姜恒已經得前心后背了。耿曙躍下，去廚房把盆子端出來，里頭是十個白水煮蛋。

耿曙把廚房籃子里剩下的蛋一次全煮了，倒了點醬油，剝開蛋殼，遞給姜恒，讓他蘸著吃。潔白鮮的水煮蛋蘸點佐料，簡直是人間味，姜恒連吃三個，耿曙道：“別噎著。”

姜恒好不容易咽下去，耿曙讓他喝茶，姜恒說：“中午……不，晚上吃什麼？”

耿曙又剝了幾個，讓姜恒先吃夠，自己才留了兩個，說：“我出門弄點吃的，家里有錢麼？”

姜恒突然想起長這麼大，也不知道家中的錢放在何，平時都是衛婆與母親管著。

兩兄弟翻箱倒柜一番，在衛婆房間的箱子底發現了一袋鄭錢，應當是衛婆平日里用來買菜的費用，金銀都收在母親房中。

“這是多？”姜恒數來數去，只不知幣值，耿曙只看了一眼，便道：“夠了，在家等我。”

“我不！”姜恒堅持道，耿曙卻不容他跟，怒道：“聽話！”

那語氣中，已有了的兄長威嚴。

耿曙見姜恒眉目難過，轉念想到這兩天里，姜恒擔驚怕，只是不說，想必也不好過，耐著子說：“哥一定會回來，你別擔心，外頭人多，我怕顧不上你。”

姜恒也明白以墻頭所見，潯東城里糟糟的，自己跟著出門，也是拖耿曙的后，只得勉強點頭。

耿曙揣了那兜錢，翻過墻，徑自尋食去。

是日午時，姜恒獨自在家等著，有點害怕。

從前衛婆與母親也沒出門將他獨自扔在家，可自打耿曙來了之后，他的人生就變得不一樣了。一年多來，他們每天形影不離，今日尚是第一次，耿曙沒有陪伴在他的旁。

姜恒坐立不安，由此想到有些人既然來過，再走了，便無法當作從未出現過。

一如母親所言，故人一別無會日，繁花凋零終有時，是不是總有一天，連耿曙也會離開自己，抑或說，這個哥哥，只是他人生中的一名匆匆過客？

小孩讀的書多了，總會胡思想出許多不該他這個年紀承擔的念頭。這念頭隨著耿曙的歸來遲一分，便加重許，直到最后沉重無比，在姜恒心頭。

姜恒取來琴，勉強彈了傾，日漸西斜，此刻他尚不知這愫正是先圣常言“人之所累”的東西。

眼看夕照如，而耿曙出門一下午，始終未歸，姜恒終于再等不下去，將琴一扔，找來梯|子架在墻上，爬墻出去。

“耿曙！”姜恒已慌張得快哭出來了，在一片混的街道上四奔走，到都是飛灰，到都是濃煙，城外飛來接二連三的火罐，砸在民宅上，點燃了潯東城。

濃煙中騾馬嘶鳴，兵荒馬，四都是收拾細逃亡的百姓，各自大喊道：“郢軍打進來了！”

“城破了——！”

姜恒一臉不知所措，繼而被順風飄來的煙熏得兩眼通紅，淚流不止，滿臉黑灰，跌跌撞撞地跑在街上，帶著哭腔喊道：“哥——！哥！”

又一聲巨響，潯東城，府被燒毀，三層高的樓坍塌下來，到都是被火燒的百姓，沖出火海，姜恒睜大雙眼，在咳嗽里撲上去救，那著火的百姓卻將他撞了個趔趄，沖到水，發出慘聲。

姜恒茫然四顧，下意識地轉，此刻他明亮的雙眼里，倒映出一匹拖著起火馬車、驚沖來的高頭大馬。

姜恒倉皇大喊道：“哥——！”

四周火海升起，灰燼飛舞，發瘋的戰馬朝他沖來，年僅九歲的姜恒退后半步，周全是火，那一刻，他唯一的念頭就是：完了，我要死了——

——剎那一個影從火海外沖來，驀然抱了姜恒，帶著他在火海中翻，摔了出去。

那高頭大馬橫沖直撞，一眨眼碾過了姜恒先前所站之地，甩車轍，馬車發出巨響，撞在一戶人家院墻上。

耿曙焦急地撲打姜恒上的火焰，抱著他站起，手一他臉上黑灰，正想詢問時，卻驀然愣住了。

姜恒劇烈氣，兩兄弟眼睜睜看著對方。

耿曙正在火海外飛檐走壁，著急回家，無意中聽見一小孩喊兄長，讓他想到了在家的姜恒，一念之差，飛救了他命。

然則這一念之差，也救了耿曙自己的命。錯差下，這孩子竟是姜恒！

耿曙回過神，頓時就發怒了，不由分說打了姜恒一掌，吼道：“誰讓你出來的？！”

姜恒措手不及，挨了耿曙那一耳，愣了好久，說道：“我見你沒回來……我害怕……我……”

這是耿曙第一次手打他，姜恒已經嚇壞了，過了好一會兒，眼淚才慢慢淌下。耿曙起先既急又怒，一時不擇手，意識到自己犯了錯，一手在上了。

姜恒無法明白到耿曙這一掌的含義，只以為他不要自己了。

事實上母親雖兇的，總作勢揚手要打，落到上的機會卻很稀罕，但每一次耳迎面而來時，總伴隨著凌厲的“給我滾！不要你了！”從此耳作為懲罰，總與棄的恐嚇牢牢綁在一。

耿曙這一掌雖不重，卻是姜恒在險些失去他后，驟見面時迎來的答案——令他在響亮的耳中下意識地吃到了被棄的苦，當即害怕得不知如何是好，只知站著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