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春節,金世安沒有回家,因為心思全撲在生的事上。眼看生逐漸康復,漸漸有往日珠玉潤的神采,可喜臉上上也不曾留下半點疤痕,再想想之前那個形容枯瘦的模樣,真有死里逃生的恍然之。
生是心的人,自己得了安穩,便要分出心來憐惜他人的遭遇。想金爺孤一人,一份家業都落在他人手里,此時不知是在山在海,又是舉目無親,無論過去怎樣憤恨計較,此時心中早把恨沒了,反見同,閑話時總忍不住向金總問:“也不知他過得好不好”
“好好得很”金世安給他問得心里窩囊,“新中國能不好嗎國富民強不打仗,海龍集團都是他的了”
生好奇:“怎麼現在又要打仗嗎”
金世安不說話。
是的,所有人都和生一樣,并不會相信南京將面臨屠殺。甚至他自己都無法說服自己。
許多年后,人們想起20世紀30年代的中國,總用“世”來概括那十年。但這場世中,起初的幾年,人們并沒有想到,是日本帶來了這兩個字。
事實上,自一戰始,日本在國際社會的眼中一直是一條撿剩飯的鬣狗,它的野心似乎也僅限于在中國潰爛的上叼一兩口。它敢于和俄國爭奪青島,立刻遭到了中國在經濟上的抵制。而蔣介石的上臺、和國的好,都令中國人相信,日本雖然有野心,但最多只是小打小鬧,他們沒有膽量大舉侵犯。
國民政府的新時代給了中國人虛無的、膨脹的自信,而新執政者忙于剿共和清黨,也無暇顧及日本在角落里暗暗出的獠牙無人知曉,這個島國在短短的幾年時間里,發生了一系列激進派政變。它和中國一樣,被列強欺著、侮辱著,而它即將選擇一條最惡毒的道路,以侵略來富強國力,從而取得國際社會的一席之地。
30年代的世界地圖上,東亞是混和黯淡的角落。它龐大,但無足輕重,它擁有巨量的人口,但這些人沒有發言的權利。
列強并不十分關心亞洲的局勢,只要他們在中國有的特權不侵犯,中國人臆想中的援手就永遠不會出來。而此時的國民政府,依然相信,他們統治著一個大國,是國重要的朋友。是的,他們被威爾遜欺騙過,而他們沒有別的路,只能繼續選擇盲從。
把國運付于他人之手,哀莫大于此者。人們在近百年后回顧歷史,他們相信蔣介石并不會永遠甘心于如此境地,一代梟雄,他必定也有過發圖強的意愿。但無論人們如何對他加之以善意,不可否認的是,當時的蔣介石,還在執著于剿滅他的政敵。
誠如前人所言,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自殺自滅才會一敗涂地。1930年的中國,在走一條自殺自滅的路,權力的斗爭蒙蔽了執政者的雙眼,而真正的國運卻寄托在從來都不可靠的盟友上。
當然,這些事,現在的金世安無從得知。他的歷史爛狗,對于即將到來的腥風雨,他只能簡單地將它歸因一句通俗的語:狼子野心。
除此以外,他沒有別的解釋。
人都是這樣,為眼前的庸庸碌碌所蒙蔽,蔣介石如此,金世安也不能免俗。金世安是個單細胞,有事便提起腳來忙,無事就撅著屁睡,平頭屁民心什麼國家大事老蔣想打想不打,不到你金爺說話。
梅花兒開了又謝了,杏花兒從墻外探進來了,他眼下的生活是一種真實的瑣碎。
人圈子大約也都聽說他生病,不過不知道他在榕莊街這里,都去往金公館,全被金忠明攔下來了。金忠明年前來看了兩次,府里如臨大敵,都嚴陣以待,來了無非就是“清淡養病,不要出去見風見雨,你現在舉止規矩怎麼這樣懶散坐無坐相,站無站相,我金家怎樣的家教,在你上半途而廢不說愧對你亡父亡母,你可對得起你祖母先時請來的太傅都是拿教養阿哥的規格待你,教我拿什麼面見九泉下的貝勒福晉”
叨叨,嘰嘰歪歪,把金總教訓得好不耐煩。
大清亡了一百年啦你好歹也是支持新民國獨立的一代梟雄,白日黑夜的什麼貝勒福晉,就是站在孫中山的立場上都要捶你了,你我封建民主不能兩立,老爺子你快帶著你的前清回憶滾回金公館吧再見好走不送了
旁的客人倒是沒有,唯有三月初時一個陌生客人來訪,說自己姓陶,一軍裝穿得英,捧了兩個錦緞盒子,說話語意含糊。金世安正憋得腳上長,請來廳里一坐,對方更加:“沒想到金爺在這里養病。”及至生出來一見,他的臉是全紅了:“白小爺,不知你還記不記得我,我姓陶,過去駐軍在這里的時候,我可聽你唱了。”
生將他端詳片刻,嫣然一笑:“原來是陶長,你近來可高升我是早就不唱了的。”
陶士道:“這是多可惜的事,我聽人說你病了,所以帶了些燕窩給你,還有這個”盒子打開,是一把香羅小折扇,陶士紅了臉道:“你做牡丹亭是最好的,就是北平天津那些名角,也不如你唱得,這扇子你看合用不合用,也不敬意。”
生大約見慣了死忠的這個德行,不慌不臊,大大方方接過盒子,細細看了一遍,笑道:“這是蘇州老師傅的手藝,花兒繡得好生致,有梅有柳,是單為驚夢來做的了。”
陶士見他珍重,更加歡喜,想托了他的手,金爺面前又不敢放肆,局促得笑都咬在舌頭里,一把溫恨不得頂在腦門上:“豈敢豈敢,你是大家,我們只是票戲的,你能喜歡,那就是這扇子的福氣了。”越說越熱切:“我盼著能有哪一日,你拿著這扇子再唱聲聲燕語明剪,那真是真是”
金總怎麼覺得有種抓在場的覺還他媽是耽標配的軍閥配名伶,兩人這他的渾然忘我,倒像寶玉見黛玉他看看這個,看看那個,酸不拉嘰咳了兩聲,“唔唔,唔唔唔”
生背過來,斜他一眼,忍不住地抿兒要笑,回過頭來對陶士道:“真是多謝多謝,若哪日我再做驚夢,一定請您來看。”又問:“現在南京唱得出名的,可還是那幾個人”
陶士憐惜道:“您那師弟倒還走紅,怎麼他沒來看看您嗎”
金總見他膩膩歪歪,了吧唧,心里早就不耐煩了,又覺得自己在旁邊好冷落,一句話也不進去,把茶喝了又喝,扯著嗓子翠兒:“倒茶倒水”
生又氣又笑,也不好再問別的話,三言兩語打發了陶士,回頭尋著金世安,金世安在花園里摳樹。
生含笑道:“你怎麼這樣小氣,別人說兩句話,你也不知客氣”
金總臉上一紅,也覺得自己沒意思的,怎麼莫名其妙就酸上了,其實也是因為到這里來沒朋友,不自地占有發,一看別人親近他兄弟,唯恐自己不是最要好的那一個了。他倒在石凳上:“老子就是看他不順眼。”
原本來個新朋友,他也很想攀談兩句,誰知這腦殘顧著獻殷勤,不能怪金總生氣。
生在他邊挨著坐下:“看你人高馬大,難道過去是個孩子他是我的戲迷,我自然要好言好語地待他。說到底他的是杜麗娘
陳妙常,若有哪個角兒唱得比我聽,他自然又上別個了。假戲再真做,怎能當得真,唯有你是個傻子,倒往心里去”說著將金世安一推,笑盈盈道:“弄這個腔調做什麼倒像我負了你似的”
什麼你負我我負你,gay里gay氣,以后還要你娶張曼玉我娶李嘉欣呢金世安撓撓頭,也笑著坐起來。他心寬廣的人,兩句話便不煩惱,又想起剛才這個腦殘:“你是不是有很多這樣的”
“”
“就是戲迷,在我們那里,就。”
金總對娛樂產業一向有興趣,之前投資他前友,算賺了點小錢,除去先期投資,純回報也就幾千萬,要不是前友狼心狗肺卷錢跑了,其實給開的公司業績是很不錯的。他敲著道:“我現在對民國商業不了解,但是娛樂業在哪里都一樣,要不我給你當經紀人,你再接著唱戲吧你這麼紅,摳腳幾年都還有腦殘,放我們那時候絕流量小生啊”
生也聽不懂他這些話,淺淺一笑:“唱戲也不能真做個持家興業的營生,況且我現在嗓子不好,出去唱反而獻丑。”
“我聽你唱得好啊”
“那是你不懂得。”
白府原是舊人家的花園子增筑而來,金爺清雅,不挪了園子,又心點綴,是要個個時令都有花,一年四季花相繼。旁的花要玩賞它姿態,海棠芙蓉,都故意種矮,只有一棵杏樹倚墻如云,這時節正是杏花春深,噴薄怒放,亭亭如華蓋,一陣風過,杏瓣紛揚如雨。
生拈了地上的落花:“但凡唱戲,規矩甚多,講究前人的規格不能掉,后人的新曲不可太奇,若是該上的調不能上,該亮的腔不能亮,一回兩回,人家容讓你,三番五次,是你作踐戲。”他自小出類拔萃,在別的事上還有些自卑,唯獨唱戲這事是甚為自傲,“要說重開鑼鼓,只有我黃龍回巢,怎能做犬奔荒林必要唱得比從前還絕還妙才是。只是我經年不開腔,又給藥毒了,嗓子總是上不去。”
他一時想起往日風時候,心中神往,一時又想起另外一件心事,要開口無從說起,要問想什麼,自己也想不清,漸漸地話音低下來,臉上薄薄兩片飛紅,花影里看去,也不知是花紅還是人面紅。
金世安沒腸子的人,以為他又難過了,歪在凳子上拿腳踢他:“慢慢練,不著急。”
生瞅他一眼:“你也把我看得忒沒志氣了,倒嗓怕什麼陳老夫子當年也倒過嗓,他不也是天壇兒底下喊回來了嗎”又笑道:“只有你是個沒志氣的人,好大的家業,好闊的爺,來給我做什麼經勵,也不怕人家笑你”
金世安四仰八叉在石凳上:“老子就是沒出息,有本事不做兄弟。”
生把花兒朝他里一塞,兩人在凳子鬧起來了。
他兩人天天這樣笑鬧,大家誰不看在眼里別人不說什麼,只有柳嬸一人是跟著生從春華班出來的,心中難免打鼓。尋個僻靜時候,便問他:“小爺心里到底是怎樣”
生一問便臉紅,只裝作不懂:“什麼怎麼樣”
柳嬸“噯”了一聲:“我的小爺,你怎麼把當初跟我許的事都忘了當初咱們怎樣打算你為這金家吃的苦、的累、挨的打、功過相抵,什麼恩也報盡了,這不是你自己說的又說要去北平天津,出人頭地,我看你現在把這些心思都沒了你是不打算走了又要留下”
生含糊道:“那都是氣話。”
柳嬸懇切道:“人往高走,水往低流,我說句不中聽的話,金家都賴他金爺一個人周旋,過去他人高才茂,依附他也是個主意,現在竟是個傻子,這是眼看要敗的家,換做別人,早飛高枝兒了你又不是那等無才無貌的小腳,二十三也不是小年紀了,何不辭了他,咱們往北再尋個班子,難道還愁沒有捧你的人”
生先時還臉紅,聽到后頭就變了臉:“這是什麼話他為我弄這個樣子,難道不是我虧欠他就不論從前,這幾個月來,我戒煙養病,不都是他忙前顧后他還不曾嫌棄我,你倒替我嫌棄他做人怎不講些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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