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惟前世過很多聲徐白，很正經的名字，從他那潔白的牙齒間慢慢地、拖長了音調地出來，卻總有種漫不經心又不懷好意的味道。應愷曾經批評他這樣沒大沒小，哪怕不徐宗主也該一聲徐前輩，但宮惟這人從來是當面笑嘻嘻答應，轉頭就奉違，久而久之應愷也管不了了。

徐霜策倒是一直懶得管他喊自己什麼，反正不管喊什麼都是那一肚子冒壞水兒的味道。只有一次宮惟自己作死，潛到徐霜策後，猛地跳出來喊了一聲：“白將軍！”——那是徐霜策剛從千度鏡界回到現世後不久。後來宮惟一直覺得要不是那次逃得快，自己可能會被暴怒的徐霜策當場把頭剁了喂狗。

總之宮惟絕不會聽錯，鬼修那聲“徐白”完全就是前世的自己，他知道徐霜策也不可能聽錯。

“……”

徐霜策背對著人，看不見他臉上是什麼表。時間漫長得每一分秒都像是毫無止境，過了不知多久，才聽他冷笑了一聲。

——那聲音太低沉了，聽不出裡面到底是什麼緒。

接著，他毫不遲疑，生生把“心臟”從鬼修腔裡掏了出來！

這作何止冷酷利落，宮惟下意識覺得自己心臟也一疼，接著眼睛不由自主睜大。

只見徐霜策手裡著的是一枚青銅碎片，半個掌大小，麻麻刻滿了世所未見的銘文，只一眼宮惟就認出了那是什麼。

千度鏡界！

鬼修陡然向後仰，明明沒有臉，卻彷彿能看到它極端痛苦的面孔，接著全難以止住地化作紅煙塵，用來束縛它的玻璃鎖鏈如瓢潑般傾瀉了一地。

大煙塵在半空中匯聚一個模模糊糊的人形，隨即一腦扎進了徐霜策手裡的千度鏡界碎片中，衝擊力之強甚至讓整棟樓都不住震，磚瓦木屑從周圍簌簌而下！

宮惟頭一偏避過碎石，猝然意識到了什麼，失聲喝止：“小心——”

他來不及手把那青銅片從徐霜策手裡奪下，便只見銅綠表面在吞噬鬼修之後，陡然華閃爍、澄錚亮，幻化爲了一面纖毫畢現的鏡子，端端正正映出了徐霜策的眼睛。

鏡！

這世上沒人比宮惟更通幻，他當下就掉頭往外衝，順帶一手拉孟雲飛一手扯尉遲驍，只恨他們沒有一人生出八條。但鬼修最後留下這道鏡發的速度卻極其快，他拽著兩個累贅還沒來得及跑出幾步，只覺一巨力從後把他猛拽了回去，霎時一個踉蹌，彷彿跌下了懸崖——

與此同時，徐霜策閉上眼睛，復又睜開。

周圍景像打翻了的料桶，影錯變幻，拉著他整個人往下墜，鏡正迅速構建出一座龐大的、全新的幻境。

“想重現我最恐懼的記憶？”徐霜策輕聲道。

他直視著手裡那半塊千度鏡界碎片，眼底流出一冰冷的譏誚：“但我已經沒有恐懼這種東西了。”

最後一字落地，旋風平地四起。迷霧重重裹住周圍，就像濃得化不開的毒瘴，隨即呼地一清！

周遭景象已然徹底變樣，腳下是一片沃鬆的土地，遠是深邃寧靜的山谷，炊煙正從後院嫋嫋升起。

——這是一座與世隔絕的桃源村。

撲通！

宮惟一屁摔在地上，像是從八百丈懸崖上掉下來似的，疼得他好險沒當場背過氣去。

半晌他才著涼氣，捂著彷彿裂了八瓣的屁爬起來，往四周一打量。只見遠是連綿不絕的青山，一條清澈的小河從山谷間蜿蜒而過，河岸邊桃花盛開，犬相聞，田埂兩側是水墨畫一般風景秀麗的村莊。

他約覺得這景象有點眼，走了兩步，突然如遭雷殛。

這是二十年前千度鏡界裡“白將軍”養過傷的村子！

這是徐霜策的記憶！

鏡讓每個人進的幻境都不同，理論上說他應該看見自己最恐懼、最痛苦的幻象，但徐霜策的元神太強大了，不論是他還是尉遲驍孟雲飛都無法抗衡，估計被打包拉進了同一個意識世界裡。

“……”

宮惟額角青筋直跳，半晌把兩個袖子一摞，一手叉腰一手扶額，長長嘆了口氣，心的滋味難以言喻。

徐霜策一生對抗過天災，平息過戰，清剿過魔境，還下地獄掃過無辜的鬼垣十二府；他最恐懼的回憶竟然不是一人面對末世天災，也不是滾滾黃泉千萬鬼，而是眼前這座貌似平靜、祥和的小山村。

他在這裡以凡人的份待了半年，與那名從戰場上救下他的好心“農家”朝夕相，養好了一傷，啓程回京城治療失明的眼睛，臨走前留下一枚金環做定信，請求將來回到這座村莊迎娶。

“農家”覺得特別新奇又有意思，並沒有當回事，笑嘻嘻地答應了。萬萬沒想到的是，一年後復明的白將軍竟然真的履行諾言，帶著全副迎親儀仗回到了這座村莊，要求與廝守終生白頭偕老，一生一世一雙人。

想不出任何理由能阻止這場完的婚禮，事實上它也確實如期舉行了。但白將軍沒料到，拜堂變故橫生，新娘當場殞命，死時連蓋頭都沒掀開。

幻境在那一刻崩塌。

悲憤與暴怒喚醒了“白將軍”沉睡已久的真正靈魂，也衝破了千度鏡界能容納的最大靈力極限。闖禍了的宮惟甚至來不及挽救一下，整個幻象構的世界就天塌地陷，隨著“新娘”的化作了齏；九重雷劫當頭劈下，徐霜策的魂魄強行掙幻境而出，回到了現世的裡。

然後他乾的下一件事就是提起不奈何，從滄宗一路挾怒而上岱山，劈碎了仙盟懲舒宮大門——

“宮惟！”

“你殺我妻子，今日就令你償命，宮惟——！”

怒吼猶在耳側，宮惟眨眨眼睛，不自打了個，突然覺得這山坡上的風實在冷。

但來都來了，迎風流淚三千尺也沒用，不想辦法破境是出不去的——幻境全憑境主的潛意識來構建，任何驚險詭異的突發狀況都有可能出現。尤其像徐霜策這樣一生不知道經歷過多生死關頭的仙君，誰知道他腦子裡都記著什麼，也許待會半空中就要降下一座地獄活火山，噴出億萬厲鬼撕碎整個世界也說不定。

宮惟下意識擡頭去，隨即驚恐地發現，高空中竟然真的撕開了一條裂隙，黑不見底、越裂越大，接著有什麼東西掉了下來——

嘭！

嘭！

兩道悉的人影一前一後，接連摔在山坡下，濺起了老高的煙塵。

宮惟：“……”

很好，人齊了，整鍋端。

宮惟拍拍袖口，揹著手，順著十餘丈高陡峭無比的山坡輕巧地跳下去，一路錯踩著凸起的巖石邊緣和灌木枝梢，像只靈活的狐貍一般躍到了坡底。只見尉遲驍正扶著後腰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那姿勢與宮惟剛纔一模一樣：“我……我的腰……”

孟雲飛也咬牙死死按著自己的後腰，一邊嗆咳一邊問：“這是什麼地方？”

……你倆太要臉了，明明都摔的跟我同一個位置，彼此坦誠一點不好嗎？

宮惟無奈地著他倆，正要招呼一聲我在這，突然尉遲驍無意間一回頭，視線正撞上他，明顯愣了一下。

接著他神大變，一把拽住孟雲飛退了兩步，鏗鏘一聲勾陳出鞘！

“？”

宮惟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只見尉遲驍如臨大敵，難以置信道：“法……法華仙尊！”

“……”

宮惟的眼睛又眨了兩下，慢慢向下看去，這才終於察覺到異常。

向小園年紀尚小，量未足，態削瘦單薄；而現在他的視線卻比平時略高，袖口下出的雙手十指更修長，皮是一種接近明、不似真人的冷白。

上的飾不知何時也變了，燕脂紅外袍雪緞襯裡，裾以金線繡楓葉，腰封繡雲鶴紋，綴著兩枚明錚亮的小金幣。

鏡子能照出一個人最真實的模樣，魂魄在鏡幻境中亦無法喬裝，會現出真。

所以他在徐霜策的幻境裡，變回了前世的法華仙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