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飽炊堂上的爐燒出淡薄檀香,地龍與火墻也烘得人一陣發暖。來往人群的恭賀或笑鬧一聲高過一聲,在這鼎沸嘈雜里,裴鈞只安安靜靜為姜越系著袍領的帶,此時平平淡笑與他四目相接中,卻忽見眼前人清凌眉目微微一。
下一瞬,姜越凝起眉心低下頭去,與裴鈞目相避的稍退半步間,前襟系好的帶已從裴鈞手中走了。
裴鈞一愣,卻也心知姜越素來潔,此舉無怪是不讓旁人衫,更也是不想讓他裴鈞與其近有染,如此便忍笑收回手道:“臣僭越了,王爺恕罪。”
姜越抬手示意他無需多禮,此時回復了常態,便又接了裴鈞的話問:“裴大人要孤賜路,要孤幫你,這于孤又有什麼好?裴大人可是害了孤一次,孤可不想再有第二次。”
裴鈞寬解道:“王爺若與臣同路,臣自然不可害同路之人,而王爺所求之,亦能于此路徐徐圖之,又何樂不為?”
姜越聞言,雙目清亮看著裴鈞,一容笑意如水:“哦?裴大人豈知孤所求為何?”
這話裴鈞一瞬想起前世刑臺上所見的馬蹄如踏鐵、城破似碎玉,不免止言未答此問,勾淺笑著抬臂掀開了半飽炊大門的布簾,將姜越往外一請,自己也隨之踏了出去。
一時樓外寒風撲在二人上,將他們裘袍的羽幾乎凍得脆立起來,也把姜越在鳧靨裘外的面頰與耳骨吹出些襯玉微紅。
他一邊瞧著樓中堂將他原穿的貂裘妥當送上了轎子,一邊含笑對裴鈞道:“貪夫殉于財、烈者亡于名、夸者死于權,此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也。裴大人不愿開口,自是因與孤所想不同,故我二人也不必相互勉強。”
夜下他明眸澄澈,負手仰頭看過漫天星子,雙目最終鎖在了當空一彎殘月上,忽而長息一聲,再問裴鈞:“裴大人,你說天下蒼生,需不需要一月?”
這問一出,裴鈞聽來竟一瞬覺得耳,卻細想無果,只得淡淡道:“臨空映星亮,在夜照人行,世人怎會不需月呢?”
此時晉王府的轎子已穩穩停在二人前,姜越聞言后搖了搖頭笑,似目有忡然般回他一眼:
“裴大人,此問孤十年前也問過你,而你的答案,如今卻變了。”
說罷,在裴鈞片刻的微怔里,他已提袍躬坐了琉頂華轎,待轎夫長喝一聲起行,不一會兒便轉過了前方街角,再瞧不見了。
裴鈞目送那轎子漸漸消失,此時收回視線抬了頭,看空中一彎彎秀月如線,好似銀鉤,又似細刃,薄而淡、似黃似白,更被云蓋沒了一些,幾乎周遭星子也無顯形,一片夜空晦暗又寂寥,倒襯得地上人間長街的燈籠更亮,人聲也更鬧了。
半飽炊中的諸已下了樓,此時結隊出來與他作別,也一一問起他與晉王爺談得如何、可有效,裴鈞卻只道尚需功夫,他師兄閆玉亮上轎前聽見了,便回頭大了舌頭沖他道:“子羽,那你就早回罷!明日一早還要點卯,今晚就莫在秦楚流連了。”
“要去就下次再一道兒去。”方明玨多喝了兩杯,走著貓步過來一打裴鈞胳膊壞笑:“就算你要去霜葉樓……我也陪你去,到時候我結賬!”
裴鈞只搖頭笑著推他上轎子:“等什麼下次?這次賬就記你頭上算了。”
“別啊,我俸祿還沒發呢!”方明玨驚一聲,雙頰紅紅作勢要哭,清明白醒的模樣一時又不似醉酒的樣子了。這惹得眾人大笑來將他扯走:“都是有媳婦兒孩子的人了,別在這兒丟人現眼,回吧!”說著科打諢一齊簇擁到街中。
刑部崔宇幾個不同他們鬧,剩著有轎子的坐轎子走了,沒轎子的小就結伴步行,三三兩兩還相互推搡笑鬧,在三更快上的夜幕下神得一個個直如正午的日頭。
在這一刻看著他們,裴鈞竟忽覺自己是這樣老。
他后的樓上也不知是哪一間窗中發出陣哄堂大笑,舉目間街角紅樓飄搖的綠紗被忽來的寒風臨空吹下,他仿佛眼見一列青年在前倉皇奔過,耳邊似聽一聲嶺南話大:
“裴大仙!不好了!晉王爺來找你麻煩了!你趕躲起來!”
回憶到此,裴鈞終于失笑,彎腰踏轎中坐了,在轎搖搖晃晃的前行中,他想:他跟姜越這一出口便可十年十年去數的年歲,換他二人今日在朝中兩相立足后,一切仿似又從未如何變過,依舊是互相猜忌、一斗一鬧。而從姜越口中說出的那十年前,對于此時的他而言,卻已是他兩世記憶疊加后的二十年前——那時他上不怕天,下不怕地,還是個初生牛犢的年人,和母姊一起隨父到京落了戶安了家,走在街上一是勁,滿眼瞧什麼都新奇。
人的故鄉一由出生定下,一由出定下,故而裴大人本不是京城人這事兒,如今已絕有人提起了。
他本出生自更北的地方,于那的斑駁記憶中確有條河,河水蜿蜒向上,穿過那座名西峽的城。
西峽城不大,夏來并不太熱,綠意绦绦,可冬來卻刺骨般冷。每到冬日河水總很快就結冰,他就總和其他娃娃們在冰上玩,這時長輩會嚴厲囑咐他們不可拿手去滾鐵環,就連在林地里守著堆雪人或打起雪仗,都會被冷風刮得腦門兒生疼,繼而由大人斥說發了瘋癲。
他只在那座城中待到九歲。
九歲時,遠征在外的父親帶著滿面朔風吹起的干紅,忽而提著黃沙穿的染鎧甲錦還鄉,邁開大步走家中狹小仄的門廊里,用糙大手將他與姐姐一臂一個高高抱起,豪聲大笑,帶來了榮升大將軍的驚天喜訊,即令母親就拾掇己細,且多的若嫌麻煩,甚至都不必再帶——翌日一早攜家帶口南下京,數日后于至高無上的金鑾座前領了圣旨長呼忠君萬歲,從此就在這萬兆之都中闔家安頓。
父親戰功赫赫、名滿天下,家中一切的巨變仿似一夕即,裴鈞這北地小城中胡鬧的土娃娃也搖變為了京中高門的闊爺,往后握去鐵環的指頭上能裹來的鹿皮手套,深冬出游也一錦帽貂裘,他再也不到冷,只是每至冬日,已不再有從前玩雪的伴兒了。
京城人對異鄉客永遠是苛刻的。他們會認可家世、認可功勛、認可學問與見地,卻唯獨不會輕易認可籍。在京城人眼里,裴家是從戰場上割人耳朵、淘金而歸的暴發戶,是拼著命蠻干投機的野路子,就連街坊的孩子們都可編了打油詩笑裴鈞土,被裴鈞見一個打一個,打到后來雖只敢遠遠站在街角里,卻依舊對裴鈞投去蔑視與嫉羨微妙共存的不平目,還滿含期待,似乎期待著裴家能趕栽上個大跟頭,以他們介懷長久的命運不公。
在這樣的目里,裴鈞每日跟隨父親晨練、習拳,在家中林立兩側的各刀兵間學勢、法,和所有那般大的孩子一樣漸漸長了骨、熬實了心腸,了個英眉帶笑的年郎。十四歲那年,他稟了父親,參了武舉,考過馬步、長弓只等揚名于策試,一心想要像父親一樣做個名震天下的護國將軍,如此裴家得以滿門忠烈,往后就再不那些個小人的鳥氣了。
當年這想用子子輩輩去全一個名位的心愿,如今看來確然是一個負氣到可笑的念頭,可當年的裴鈞甚至還沒等考過策試,更沒等學會笑自己稚,就已在家中收到了北疆夾染朔風的喪報——
父親裴炳戰事大捷、功勛卓著,卻無奈重傷死,黃沙埋骨。
死亡,終于換來崇高的榮耀和真實的尊貴,仿若一掌扇上了所有嚼舌者的,也讓裴氏一家捧著先父靈位,隨母親披麻戴孝宮謝了恩賞,住進了敕造的忠義侯府。就在那一天,府外掛上了筆親提的金字大匾,門前也立上了朝中公卿顯貴才有的金漆面抱鼓大石,架來一張麒麟猛虎照壁、太后懿賞宮藏巨幅獵畫卷,一切的一切,都是朝廷賞賜武將的最高規制。
先皇為安裴氏,甚至賜下錦旗金令,說念裴父忠骨錚錚,裴氏嫡子日后若犯一切錯罪,只要不危謀社稷,就皆可免死。
裴母經此悲痛絕,自然再不許兒子去考武舉了,一夜間收起了家中所有兵書圖冊,只準裴鈞讀圣賢禮教,就連刀槍棒也都一并命董叔鎖了起來,再拒了四來講與裴妍的各親事,說要等過三年孝期后才可再議,如此斷絕之舉,一時好似將一家子都投一缸深不見底的靜謐冰水里。
那時的裴鈞只覺父親一去,困在家中的每日都只得抑與混沌,前途也本沒有一,終有一日起翻墻出府,日日混在街中頑劣,自此不是四尋釁斗毆,便是流連酒歌舞,雖認識了老曹和梅,可任憑這二人如何規勸上進,他卻依舊頹喪得八風不,長達兩載。
裴母憂心萬分、茶飯難咽,可婦人無才,又不知該如何打罵這兒子,于是就聽了旁人所勸,一咬牙將裴鈞押進了青云監去做朝廷的學生,往后便仰仗國法來管一管他。可裴鈞在那里讀書、撒渾,和一眾年笑鬧高歌,卻不過是從街巷里打混的娃娃頭子混了學監里的監生一霸,當周圍好友都一一拜了朝臣為師時,他還仍舊無人認領,眼看著不人都參了當年的恩科,他也一點都不心急——用嶺南人方明玨的話來講,活像個罩著眾監生的無良“大佬”,只要有他時常“見義勇為”,監中的宦之后不敢仗勢凌人了,一眾庶族子弟就著實很跟了他混。那時他也并未想過,日后的這些人,就是他如今裴黨的起始。
記得有一日,同屆的方明玨被人打了,坐在青云監的課舍里憋著嶺南口音哭。因這方明玨年時候長得虎頭虎腦,一口福胡不分、四是難辨的口齒也招人喜樂,監中眾生便都疼他,一窩蜂都圍去問他怎麼了,聽他青了只眼睛一哭一道:“寧武侯的小兒子,唐譽明的,你們聽說過沒?——他托了姥姥壽康公主的福進了宮學了,今日我就在元辰門外多看了他一眼,他就打我了!”
這是裴鈞第一次聽說寧武侯世子唐譽明,卻也不妨礙他第一時刻就將此人劃了仇人。
方明玨一向子好,在監中人緣極佳,大伙兒一想到欺負好友的仇人就在相隔一墻的寶蟾宮里,登時都坐不住了,可又著實不敢對壽康公主這福孫做什麼,于是唯獨裴鈞仗著先皇無罪的赦免站起來,問眾人:“姓唐的在寶蟾宮里住哪兒?”
只有方明玨搭搭道:“聽說他住福祉館,跟人好一陣炫耀呢。”
裴鈞得了這話,很快就從藏書閣里找來一把匠人棄用的麻繩,塞給邊的閆玉亮幾個,又拉著他們走到了青云監最深的皇城墻角,這里恰有一簇高大假山。
閆玉亮一見,大驚失:“你要做什麼?你想翻墻去寶蟾宮里揍人?——不行不行,這可是大罪啊!你還穿著青云監的裳呢,出了事兒他們鐵定能找著你!”
裴鈞聽言把外一,出絹子來蒙上了大半張臉,只出雙天星似的眼睛看他:“這樣總好了吧?我快去快回,師兄你記得拉我回來!”說罷不等眾人再勸,便靈活爬上了假山的最高。
他敏捷地翻墻跳下,竟見不遠外就得見一小小館院,門上恰有“福祉”小匾,院墻是一堆附庸風雅的竹籬笆,當中有一白人影微,綽綽約約,裴鈞見之心道:這便是那唐譽明了!于是拔奔進院中,上前逮了那人的領,提拳便往面門上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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