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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公罪》第21章 其罪二十 · 兩面

幾部間走了兩三日事務,各又出了四五樣飛狗跳事,忙得裴鈞是腳不沾地。好容易盼得個休沐,他本想連晨練都賴掉好好睡一覺,豈知這日一早完,刑部卻又來了人尋他。

六斤跑來敲門他的時候,他第一念頭是錢海清出了事兒,結果匆匆披到正堂一瞧,卻見是個穿皂襖的刑部主事,哈氣手幾番伏低告罪,才說是要請他過堂去認一尸。

時候趕著快過年了,街上家家戶戶門口都著桃符和門神畫兒,不是討吉利就是避晦氣,可偏偏年節前瞧死人這最倒霉的事兒卻被裴鈞遇上了,且還是一大早。他出門時天還飄著白絮似的雪,冷下的氣候將他轎子布簾兒的線頭都凍脆了,起只覺手心一扎,進轎攤手一看,被扎已有道鮮紅的,他抬指一抹,新的便又滲出一線,依舊一樣的鮮紅。

轎子停在刑部后堂,裴鈞下來隨主事走至停尸的暗室,只見室中檢臺上正放著一擔新尸。仵作站在一邊兒,此時恭敬揭開罩頭的布面兒容裴鈞一看,那布下的死人雖一張臉已泡得青紫浮腫,可單憑其又細又短的一對眉和一雙吊梢的眼瞼,裴鈞也一眼就認出這是誰。

崔宇這時候也趕到了,從門外攜著一寒氣進了暗室,匆匆瞥了一眼檢臺上,便嘆息拍上裴鈞后背:“哎,還果真是你從前那學生。子羽,你節哀罷,人活在世上,這都是遲早的事兒……”

一旁主事也連連道:“是是是,裴大人節哀。咱們也是今兒一早才打護城河里撈起這人呢,只約昨晚上死的,原也不知他是誰,還是底下有人認得他曾是裴大人門下,這才只得勞煩大人您來一趟,給您添了這大一樁晦氣,真是罪過罪過,裴大人切切節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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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鈞低頭看著檢臺上躺著的鄧準,低聲問:“是淹死的?”

那主事便稟道:“回大人話,經仵作初檢,此人頭邊有傷口,腹中也有酒,可能是醉酒磕在橋墩上落水了,故而應確切是淹死的,其他還待再查證周遭酒坊與人證才知道……”

可裴鈞卻以為至此已經不必再查了。

他知道鄧準這尸腹中必然會有酒、死前也必然會去過酒樓、甚至還必然會有人來證實,因為這樣才能讓鄧準這一出醉酒落水的意外死亡變與其他所有聽來意外卻出奇平庸的死法一樣,讓它們幾乎適用于每一個失意落難之人,讓它們在被講述而出時,人們可以震驚,但很難置疑。

這種死法裴鈞從十五六歲起便在酒坊、館里冷眼旁觀了太多次,而這個無聲殺人的道理他也早在幾年前就教出去了——

這是他教給姜湛用的,而姜湛幾年前就已經學得很好。

“這學生可還有親舊在?”崔宇問他。

裴鈞手一揚,將蓋尸的布面兒又罩回了鄧準頭上,嘆了一聲:“他爹去年才死在田里,就剩他娘一孤孀,也不知改嫁了沒有,從沒給他來過信件,怕是早不親近了。”

崔宇聞言,抬眉看他一眼:“那還查麼?”

裴鈞深深閉目一瞬,下刻才開眼長嘆:“甭查了,結案罷。”

眼下他的瞌睡是全都醒了,此時只覺口被一團黑氣罩著。那黑氣中鄧準和姜湛的臉替晃,時而溫順乖巧、時而疾言厲,一個著他師父一個著他先生,到最后一一只他悶沉發堵、腦仁生疼。

崔宇拉他到外邊兒部堂里坐了,他便開了句口:“老崔,我今兒還是把錢海清接走吧,老擱你這兒也不是個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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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宇點了頭道:“你想好了就。”說著便人去放錢海清出來,又說順道打給裴大人打碗茶水。

“別別別,”裴鈞好歹憋出個笑來按下他胳膊,慢慢道:“老崔,你這刑部的茶我要是再喝,年還過不過了?還是回頭我再請你往別地兒坐坐罷,最近給你添了不麻煩,總也得好好兒謝你。”

,那我等著就是。”崔宇是個干脆的人,也早不同裴鈞客氣,此時見裴鈞起了,便也起來送他出去,還繼續寬他,讓他回去放心休息。

可裴鈞眼下又確然沒那心思再回去接著睡大覺了。因想著刑部已離京兆司很近,他便心道不如就近去京兆司看一眼,權當是暫且忘忘事兒。

本朝律令欽定各級署于每年臘月的最后一旬即“封印”停止公務,署辦人員皆回家過年省親休整,到次年正月中才返回衙門“開印”辦公,是故眼下幾日,便是元八年封印前的最后幾日工期。

裴鈞站在刑部后院外等到衙役將錢海清帶了出來,原是錢海清先自個兒回忠義侯府去,可這學生卻不應,非說想跟他去看看府衙公務開開眼,揪著他袖子就要跟著去。裴鈞心里尚且被鄧準之死給著,沒那神同這娃娃爭,便也將他提拎著帶去了,可一堂,卻正巧遇上晉王爺姜越坐在他慣用的書桌后,正是來簽年底封印前的最后一批公文的。

層層壘砌的公文中,姜越穿一鑲珠朝服坐著,眼見是清早才從宮里請了安出來,這時抬眼見裴鈞不僅沒穿戴服烏紗,又竟還帶著個錢海清不不慢踱進府來,不免便瞇起些眼睛稍稍將二人打量一陣,繼而向錢海清笑道:“裴大人這是換了個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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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爺萬福。”裴鈞抬手同他作揖,答了一句:“學生還沒換呢,指不定這一個明兒也給趕出去了。”

后錢海清正在給晉王行禮,行至一半忽聽這話,盯著裴鈞后背就瞪圓了眼。這一出裴鈞見不著,卻他對面的姜越看得莞爾,而裴鈞見姜越發笑,這邊扭頭去看錢海清,卻又見錢海清一臉對他笑得極乖順,便狐疑地遣他先隨去轉轉,自己只回繼續同姜越說起司部事務。

姜越臉上被刺客留下的小紅疤已落了,現只剩道淺淺印記還掛在眼下,瞧來自然不比還紅著的時候氣勢凌厲,早也恢復些平日的淡漠溫和,卻裴鈞看來,一瞬直如景回流似的,幾乎又覺眼前的姜越已同年時的影子層疊起來,就連那臉上印記的位置都差不多相仿,若不是口中還講著城防、囤糧,他怕要真以為自己還在青云監替他跑送書了。

姜越察覺裴鈞的打量,正說著的話便漸漸結了,先道:“多虧了裴大人送來鯊,孤逐日涂抹,臉傷當不日便愈。孤要謝過裴大人。”

裴鈞原是本沒指姜越會用他送去的藥的,卻未料姜越竟直言好用,不免些許訝然地稍稍點頭示意:“王爺哪里話,是臣要謝過王爺贈茶呢。”

姜越聽他說茶,笑意就漸漸染上眉梢:“那茶花兩度因裴大人盛放,想來是同裴大人緣分匪淺,孤不過是茶贈有緣人罷了。”

“那王爺就謬贊了。”裴鈞一聽這話只想苦笑,“王爺,臣研習至今尚未再見那茶花再開呢,如此無緣,豈非要王爺收回那寶茶才是?倒省得它通通廢在臣手里,多可惜啊?”

姜越聽言幾乎是立時就道:“裴大人不必介懷。”又仿似因這話說得過急,說完便有了時的停頓,接著稍一作想,才用后話道明所以:“畢竟今年的新茶,不日也快來了。”

“前日承平國書已至鴻臚寺,孤也有幸得了份轉呈——聽聞承平二皇子一行已到達平京關了,料明、后日便會京,”姜越手中拿出下一份待簽的文折,不不慢地對裴鈞報以個安心的笑,“每一年的承平國使都會帶來許多妙茶,今年若有新,孤到時便再邀裴大人共品。”

可他這一說起承平二皇子,倒沒裴鈞先想起什麼茶來,反倒是先想起了這一年國宴上會發生的一件事,那就是這一年的承平來使因請求與姜氏皇族和親,同行便帶來了一位年輕貌的皇族國姬,名秋源芊。他們希帝姜湛將此立為妃嬪、甚至皇后,以重現舊日永順年間兩國友互存的盛世之觀。

可承平國姬等同一國公主,在永順年間帝國強大時嫁來可說是和親、結兩國之好,而遇上了眼下朝廷剛被天災和戰事磋磨、皇帝姜湛也還未弱冠的元初年,誰敢說這國姬嫁來就真是個助力呢?畢竟依照承平國歷朝行事,從來是錦上添花有、雪中送炭無,落井下石就更是家常便飯,如今不過礙于邦事務還留兩分皮面功夫,要說他們真是奔著替姜湛開拓盛世來的,那怕是說破了皮都沒人信。是故此事在裴鈞前世便讓朝中百十分警醒,可承平國這一筆嫁妝又著實可解眼下國庫空虛的燃眉之急,如此,在蔡太師和趙太保等人的票擬下,此事翻年便在閣與各部的權衡間被拿上了朝會票議,最終表票的又多過持票、反票的,就連裴鈞都是表票的群臣之一。所以這承平來的貌國姬便抬進了姜湛的崇寧殿,了姜湛的第一個妻。

前后,姜湛曾有一個月都未同裴鈞說話。

那晚宮中紅燭大宴由禮部一力辦,裴鈞眼下連那宴上的規制都還一一記得,卻唯獨記不得自己喝過多酒、祝過什麼詞。翌日醒來他已在家中,宮里來了賞賜,他跪地接旨,聽圣旨上說兩國邦,都賴他裴鈞功不可沒,抬手揭開絨的蓋面兒,太監奉來的托盤里金玉琳瑯,當中正擺著他曾送給姜湛的那枚絕頂巧的金鎮紙,那時瞧見,這鎮紙卻已從裂做兩半兒了。

隔月他修了金與姜湛重修舊好,而次年宮中妃嬪益發足了,那承平國姬卻發了水土不服的寒病,漸重,往后沒拖過三年去,恰在新一船留學僧乘船來朝時,國姬駕鶴歸西,便由那數百承平僧按鄉俗、國制超度安葬,追封了純孝皇后送帝陵,那以后到裴鈞死前,雖宮中因這后位而起的爭端總多多,可姜湛卻再沒松口立過后了。

“晉王爺,”裴鈞忽而想問問姜越這上流著承平的皇親,“與承平和親之事若是來年票議,您該會表票罷?”

姜越放下簽印好的文書,抬頭看他卻反問:“裴大人會麼?”

裴鈞心里暗笑這人審慎,倒也沒想藏著掖著,只道:“會,臣第一個表票。”

姜越看他一會兒,便低頭繼續簽印,“那孤也表票。”

“那臣若是反票呢?”裴鈞再問。

姜越落筆的手一頓,下刻繼續寫下一個“準”字,“那孤會持票。”

裴鈞抱臂看著他提筆懸腕的手,頗不解:“晉王爺為何總要跟臣的票?”

姜越雙眼在指下文書中細閱,似笑似諷答道:“孤逆了裴大人一次票就遇刺了,若要再同裴大人逆著,怕要老天都饒不得,故還是算了罷。”

說到這兒裴鈞還未及接他玩笑,底下宋毅為首的幾個參司正查賬回來,見姜越和裴鈞都在,便提了句司部團年的尾牙還沒辦,正巧見他二人都在,要麼就今日午膳一道出去聚聚。

姜越聞言看裴鈞一眼,神是不無不可,裴鈞細想往后倒更沒這閑工夫,就也應了,且看時日回府再來又很倉促,于是便干脆坐下替姜越分擔了許職權的公文簽印。二人說著話,利落了結了公事,等到正午便被司部員一道簇著去了常有來往的酒樓里擺席,坐下的時候,邊還跟著個滿眼新奇的錢海清。

席間多是上下敬酒逢迎,也有宋毅幾個來開錢海清那姨太太的玩笑,卻總賴著姜越在場,不甚活絡得開。姜越自然是知道的,故稍坐一時便起先行,一如過往數年一樣,而裴鈞送他出去時,也同他提前互道了一句年節好,算是全了中的禮數,再說一句國宴上見,好似又二人間比往年多有些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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