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北部各族頭領各自帶人抵達圍場營地,守軍便往外圍拓寬了數十營包,又在場中搭建十丈見方的高帳,按制行了開獵宴,所有人等席。
席間可說觥籌錯、其樂融融,裴鈞帶了馮己如陪完兩酒,鴻臚寺的接手了和談一類事務,沒了他的活路,他便撤下來與方明玨打招呼離席,徑直回了營帳,豈知白日神,沾床卻覺一疲累,睡下就是一個夢。
夢里的景象模模糊糊,面前有數百點瑩瑩跳著,像排列的蠟燭。蠟燭四周花花綠綠人影晃、嗡嗡作聲,似有人在唱經念咒,又摻雜重重急急的鼓點銅鈴,磨得他耳生痛。
——是那個薩滿怪夢!裴鈞心中一驚,此時掙扎未醒,眼前卻因此更清晰。
這是個暗室,暗室正中燃了百上千的蠟燭排陣列,周圍轉著九個面目猙獰的藍薩滿,此時正搖頭大跳、拍鼓搖鈴,而大片蠟燭的對面站了一個紅金披風的背影,此時正面對著距裴鈞最遠的那壁石墻,石墻上還釘著個白布包裹的死人——
一個死去的裴鈞。
被砍下的頭顱已在了斷裂的脖頸上,那個裴鈞看起來像是被蟬蛹包裹的破布傀儡,這時又突兀響起了可怕的一聲:“裴鈞!”忽而便裴鈞渾都蟻噬劇痛起來,更不知為何地被一把怪力向對面扯去。
那聲是從紅金披風里發出,漸漸更大聲起來:“裴鈞!——裴鈞!”兩聲之后,裴鈞竟已被拉到那披風后,不嚇得猛然向后掙扎發力,此舉卻那紅金披風若有所覺般忽地回,霎時,上一次夢中那黃黑角、巨目暴凸的青藍鬼面便又與他咫尺相對!
一雙十指修長卻蒼白的手從披風里抬出,放在那鬼面一側,似要揭開,裴鈞便勉力凝神細看,只想知道這幾番讓他飽摧殘的惡人究竟是誰。可就在那人掀起面的一刻,裴鈞卻只覺自己被人猛地一搖,神智登時一渙,那力氣再一搖,約的喊頓時灌他耳中,他忽而驚醒。
睜眼那一瞬,推他的力氣忽而化作五指捂住他口鼻,裴鈞猛覺危險,手便已先于意識地迅速出枕下短刀,出鞘就向虛空刺去——
卻在手腕被擋住的一瞬,聽見姜越急急低穩的聲音:
“裴鈞,是我!”
這一聲裴鈞終于從噩夢中清醒,雙眼中亮起的帳中燭火里,竟見是晉王爺姜越皺眉半跪在他床畔,而他手中的刀尖正直直指著姜越咽,若不是被眼疾手快擋下,說不定已真扎進去了。
姜越收回了捂他口鼻的手,裴鈞頓時吸氣收刀,驚魂未定:“……王爺怎麼來了?”
姜越舒眉放下了格擋的手,吐出口氣來看向裴鈞:“是州的消息忽而到了,孤特來告知裴大人的,不想卻見裴大人困于噩夢,這才……”
裴鈞頓時只覺被姜越這賊看去了睡相,有些臉燙,可若無姜越推他那把,他說不定又要被吸進前世的子里去遭一番砍頭劇痛,這一想,不免又對姜越生出不能表的激,只能出聲道了句:“……謝過王爺。”
“裴大人何以在枕下藏刀?莫非近來也遇了刺客?”姜越也隨他站起來,一邊與他走出營帳一邊道,“孤邊尚有兩名武藝高強之人,要麼借給裴大人——”
“不必不必,王爺掛懷了。”裴鈞終于安了些心神,回頭向他一笑,“臣區區小吏,怎麼會有刺客來殺臣呢?臣只是枕著刀睡得安心,王爺不必多慮。”
姜越聽言眉心一,再看裴鈞一眼,卻又低頭不再多言。
二人向營地西側的林走去,月影似練,到人跡罕至,林間夜雪疏疏。
姜越說刺客上的刺青行序已查出,果真屬當年裴父部下的斥候營,而斥候營也確如兵部蔣侍郎所說,在朝廷案籍中早已全死了。
可一般死去的士兵,回鄉安葬按制都是要由家親去府報喪銷戶的,可這名刺客在州的戶籍中卻并沒有注明死亡,又因為輯錄已過去了十來年,現今不知當初主簿何在,就無法考證是錯還是實,而姜越的人下鄉尋訪此人家親,也被鄰里告知早已搬走許多年了,仿佛是因為什麼而匆匆躲了起來。
“孤認為,”姜越拍了拍肩頭的雪,和裴鈞一起停下來了,“當年裴將軍死或另有因由,畢竟當年的戰事——”
“聽說先父敗得蹊蹺。”裴鈞在冷風中嘆出口白氣,站在林中雪地里接上了他的話,“此事,其實蕭老將軍曾說過一次,臣便一度耿耿于懷,可與蕭老將軍兩邊查去也并無頭緒。他說北疆那戰是倫圖族起兵南下,先父與朝中定下路線領兵前往,先行打探敵的斥候營卻遲遲未有消息傳回,先父生疑,就先帶部隊改換了些許路線,扎營暫等,卻不料夜里還是遇見了倫圖的騎兵奇襲,且戰且退又被后方包圍,雖然先父領兵拼死剿滅了敵軍,可數萬人馬最后只剩幾千,朝廷慘勝,先父也死沙場。”
“裴將軍生前可有政敵?”姜越側頭看去,林間的疏影中,裴鈞臉上影莫測。
“先父是個老,有政敵他大概還拉著人家喝酒呢,察覺不到的,故而從沒聽他說起過。”裴鈞無實意地笑了笑,“蕭老將軍說從前就連蔡延都與先父稱兄道弟,史臺彈劾先父下不利,蔡延還幫著先父說話。只不知道蔡延葫蘆里賣的什麼藥……畢竟承平求親時,蔡延不也幫著王爺您說話麼。”
“可那場仗,裴將軍是主戰,蔡延卻是主和的。”姜越沉聲道。
“臣也想過蔡家是否和倫圖里應外合殺了先父,畢竟先父當年軍功震國,朝廷不是沒有理由忌憚。”裴鈞笑了笑,“可我曾在姜——在皇上宮中和藏書閣、書房都翻看過當年文書,一樣無所收獲。”其實他是前世為了和蔡家斗法,幾乎把蔡家查了個底朝天,可除了拉蔡家幾條商路、關蔡家幾所當鋪,切實通敵賣國之證是一樣都沒有。
這時姜越卻忽而道:“實則……孤皇兄生前困于閣制,曾幾兄弟與蔡氏無關者到寢宮室中商討過一事,孤在場,裴將軍與張大人也在場,此事連今上都不知,裴大人與蕭將軍就更不可能知道了,因為皇兄當年下的是龍符令。”
裴鈞被這聞一震,回頭看向姜越,見姜越滿容肅穆,絕不像是玩笑神容:“那時皇兄知道,若世家坐大、閣臃腫,則架空皇權,姜氏皇朝無壽,于是便想聯合裴將軍和博陵張家,告知皇親兄弟可信者,要三方一心討伐蔡氏。”
說到這兒,姜越嘆了口氣,“可蔡氏如今安好無損,裴大人便可知道當年此計本是未了。那時皇兄命張氏一族修改律令中利于蔡氏罪的款項,然后由裴將軍各部帶人嚴控制各地與蔡氏相之豪強,待律令修一日,便收起羅網將蔡氏一舉殲滅,然而卻未料,這次談沒過多久,倫圖就起勢南下了。”
裴鈞敏銳地發覺了姜越的停頓點,“談泄了?”
“不錯。”姜越向他贊許地點頭,“在倫圖起兵被、裴將軍死之后,裴大人可記得朝中還有什麼大事?”
裴鈞細細一想,眉目一皺:“東宮失德,巫蠱咒父、企圖篡位,太子被廢。”
“裴大人好記。”姜越對他微微一笑,“姜家人的習慣里,壞事一定要爛在家門里,雖是那樣告知朝中,可實際上,是因為皇兄查出走消息的就是太子,又查出太子暗蓄兵馬,為了不讓朝中知道談的存在,就只好把太子先廢了,可正要再接著查下去……”
“先皇駕崩了。”裴鈞跟上了姜越的思緒,“當年流言說這正合了太子詛咒之事,故而太子有弒父之嫌,閣就按國罪圈了太子,之后立了姜湛——”他忽而住,說出口才發覺再度出了圣上名諱,而這次是無法改口了,便謹慎回頭看了姜越一眼,卻見姜越正在薄雪中平靜地看回他,一臉習慣地諷刺:“裴大人慣使然,無妨的。”
裴鈞有些無奈地一手叉了腰,側靠在一旁的樹干上盯著他:“王爺,您還要笑話臣到什麼時候?您與宮門守軍大多都,豈會不知臣已多日不再出崇寧殿——”
“昨日裴大人還去了皇上車中。”姜越口而出,說完一頓,稍稍移開眼去看地,“如此孤如何放心與裴大人結盟?”
裴鈞正要解釋,可這話卻他腦中一閃:“等等,昨日我在皇上車中看見了折報,沙燕要借兵了……”
姜越因言看向他:“是,此事孤也聽聞了。怎麼了?”
——借兵,沙燕,承平,和親,蔡氏……
裴鈞腦中急急轉,忽而想起了前世承平與姜湛和親的第三年,就起兵過海攻打了新建的沙燕,可是沙燕并不如他們想象的易攻,而承平迫于海上資補軍需太過耗費,終于有所不支,只好從沙燕撤兵了。
所以,如果承平和朝廷和親,本不只是單單看重了在朝廷新政的利益,而是……
姜越不見裴鈞說話,剛要出聲再問,卻忽聽后一陣約人聲,不下意識便把裴鈞擋到了一株大樹后,極度警覺地向發聲看去。
裴鈞被他一胳膊格去樹躲著,整個后背都被撞得一痛,莫名其妙:“……怎麼了?”
姜越退到裴鈞前,與他站近了一起蔽在樹影里,卻依舊擋在他前,目銳利地看著黑暗中的不遠:“有人來了。”過了會兒人聲漸進,他便更低聲道:“快看,是蔡飏。”
可他死死擋在裴鈞面前,裴鈞本就沒法探頭去看,正要推他往邊上讓些,鼻子卻幾乎要在姜越的發梢上,不連忙往后退了退子,可饒是如此,他也依舊能聞見姜越上淡淡的草木香氣,襯著冬夜冰雪,顯得冷冽而清新。
他記得姜越小時候在宮學就是這味道。
這時不容他多想,姜越忽而又把他拉著往樹干另側移了些,裴鈞未及出聲詢問,便聽后果真傳來蔡飏的聲音:
“……二皇子就不再考慮考慮瑞王嗎?畢竟他年我蔡氏起事功,瑞王登基,那貴國國姬可就能母儀天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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