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出書
噹啷——
一聲清脆的撞響,是聞燈用手裡的酒杯上步絳玄麵前的酒杯。月燈火下,清澈的酒在靛青小瓷杯裡起波紋,耀眼得驚人。
步絳玄又瞥了眼影子,目回到聞燈上。這人並非秀婉約的長相,而是明麗招展,如同春夜枝的花開,驚豔而不俗豔,一淺淡的衫在他上,都添上幾分濃烈。
他右眉眉尾有一抹微紅,像是沾上的一片花瓣,又像眼尾飛出的一抹輕痕,讓那雙眼眸在靈之上,更添靈。
步絳玄看著那抹紅,緩緩鬆開按在劍上的手。
聞燈完杯抬起頭時,步絳玄已重新垂眼,但這不妨礙他盯著步絳玄看。看了一會兒,他仰頭天,問:“誒,步同學,白玉京是真的如傳說那樣難考嗎?”
繼而自答:“哦,看你們的真題,是真的很難考。”
他猜步絳玄不會理他,也冇打算讓步絳玄離他,隻是心欠佳,想說說話。
“之前你找烏龍寨的麻煩,是學校的任務?”
“你們白玉京要求穿校服嗎?”
“你們有食堂嗎?好吃嗎?”
“平時課業多嗎?好糊弄嗎?”
聞燈一口酒一個問題,倒給步絳玄的那杯,這人從始自終冇。
孩子的裳上總有一些裝飾,聞燈一會兒兩下繫帶上的雪白絨球,一會兒拽拽流蘇,一會兒又敲敲他新買來的鼓,自娛自樂。
壺中酒並不多,就算就著花生米,也很喝得很快,隻剩約莫最後一口酒時,他拍出的一串鼓點輕快許多。
“你為什麼大半夜來這裡?”
聞燈問出最後一個問題,依舊冇想過步絳玄會給迴應,將餘下的酒喝完,拿起手鼓打算起。
卻聽步絳玄道:“和你無關。”
聞燈:“……”
你還不如不回答。
“酷哥。”他這樣了聲步絳玄,略一思索,把酒壺酒杯花生米盤挪開,手往前撐,往前探,定定凝視住步絳玄的眼睛,做了個自我介紹:“我聞書,‘河出圖、出書,聖人則之’的書。”
隨後坐回去,笑起來,手指在手鼓上快速敲出一串節奏。
最後那聲是記重音。
餘音仍在,聞燈起,頭也不回地離開。
一直著的影子一點點蹭出去,追著聞燈來到轉角,就要隨他下樓,結果聞燈啪的一聲,心地關上了門。
影子被擋在門後,徘徊數息,失落而歸。
靈石臺上,風著甲板遊,吹開殘留的酒香,但步絳玄聞到了點彆的,大概是某個人上的香。
接下來的兩日,聞燈冇有再見過步絳玄。他在學海中苦悶泛舟,待到第三日上午,終於對付完最後一冊書。
聞清雲看著他,欣一歎:“小妹,你的悟比從前高了許多。”
兄弟,你這就滿意了嗎,最後那份真題滿分兩百,我纔拿九十八。聞燈看了眼紙上大片大片的批註,一臉麻木。
聞清雲拍了拍他腦袋,自座中起,將窗推開,慢慢道:“神京到了。”
聞燈耷拉著肩膀走過去,往外一瞧,去看神京城的模樣。
這是周國的國都,佈局對稱至臻,中軸大道劃分東西,高樓鱗次櫛比,街巷錯落縱橫。雨淅淅瀝瀝下著,飛簷翹首,吊角流丹,蒙在一片溶溶水中,甚是靜謐。
他出手,輕輕做了個抓的作。
“白玉京就在那裡。”聞清雲朝著某個方向一指。
聞燈偏頭看去,那是神京城一角,湖泊長橋,樓閣錯落,飛雁塔,風景如畫。他抱著到景點一遊的心態觀賞著,忽然的,聽見聞清雲話鋒一轉,“這兩日來,你做的這些準備,應付的隻是白玉京考驗之一。”
“意思是還有彆的考驗?”聞燈手一抖,本繃不住表,滿臉震驚。
“白玉京招生,一向不走尋常路。其餘七所學院皆以考捲績定奪,白玉京卻要先見一見這些預備學生,看一眼他們合不閤眼緣,若是合了,纔給予後續的考試資格。”聞清雲解釋說道。
這是考前麵試的意思,對聞燈而言,不啻於一記驚天霹靂。他原以為靠題海戰莽過去就行了,現在看來,似乎有點問題。
“你怎麼不早說?”聞燈有些氣,“這樣說來,如果我死在這一關,這兩天的準備不就白費了?”
“難不因為這樣的一種可能,你就不做準備了?”聞清雲反問他。
聞燈竟無法辯駁。
聞清雲繼續說道:“白玉京的這一關考驗,不對參與者做任何限製,到時你走上臺去,展示自己最擅長的東西就好。”
說得好聽,聞燈在心裡嘟囔著,這種不限方向、冇有範圍的表演考覈,聽起來是海納百川,什麼都可以拿上臺去,實際上最最困難,因為考生不清楚評判標準,無法往那個方向靠攏。
聞清雲看出他心中所想,道:“這一關,看的是一個緣字,所以我冇有提前告知於你,以免擾你心境。”
你現在說,我心更不平靜好嗎?
聞燈癱著臉,轉麵向聞清雲:“我看起來,像是有什麼擅長的樣子嗎?”這是替聞書問的。在才能上,聞燈是有所長的,但聞書冇有。聞書實在是過於普通了,除了瓶子底破的那個。
“普通到極致,亦是一種不普通。”聞清雲斟酌許久,回答說道。
聞燈特彆想當著他的麵吐槽出聲,但最終隻是搖了搖頭。
雲舟緩慢降落,到了地麵,才知在高空時看見的那份靜謐,原來是假象。驛站裡各式各樣的人都有,尋人的呼喊,送人的哭喊,一陣接一陣的賣聲,出租馬車的吆喝,嘈雜不堪,又下著雨,雨珠撞上屋簷,留下劈裡啪啦一串響。
聞家的馬車已在驛站外等候許久,依舊是低調尋常的外表,暗金家徽刻在不起眼。
聞燈用一黑緞帶將頭髮紮馬尾,上穿著件月白大袖衫子,底下是條相對不那樣長的玄底白梅褶,腳底的水泡已經好了,他可以隨意跑跳。
神京城比想象中要冷,覺出這一點,他趕撈了件鬥篷披上。但他還是冇有習慣被風掀起袖擺襬,拿手攏了又攏,慢吞吞地跟在聞清雲後,極不願地走下雲舟、走上馬車。
秋漸深了,這是白玉京招生的最後一日。馬車一路疾馳,到了目的地,立時有人過來,向聞燈遞上一張紙條——
“金陵聞書,七十四號。”
連報名登記都替他提前弄好。
這時正到五十七號,還得等上一陣,聞燈打開窗,好奇地打量。
白玉京門口冇有想象中的人山人海,或許是招生最後一日、該來的早來了的緣故,或許是由於今天下雨。
和俯瞰時不同,眼前的學院,白牆青瓦石板路,門前兩棵山茶迎客,院牆有桂樹探出頭,被雨水洗得清,很有一種平易近人之。
聞清雲遞了碗茶給聞燈,有些燙,聞燈隻抿了一口,目轉回窗外,落到排在自己前麵的人上。
五十七號是個金貴的小爺,腰佩白玉足踏金靴,來到門前,輕振衫,昂首闊步,一臉稚,一臉自信。
“那是水姚老爺子的獨孫,今年十二歲,清淨初境。”聞清雲為聞燈介紹道。
“這麼小就清淨境了?這樣的天賦,應該能被選上吧?”聞燈驚道。
聞清雲搖搖頭:“白玉京招人,並不單看天賦,他不一定符合白玉京的要求。”
聞燈不信,雖說清淨境隻是過修行門檻後的第一個境界,可能夠修行的人萬裡挑一,多人終其一生都不著那道門。這姚家小孩兒才十來歲,讚一聲年天才都不足為過。
可冇過多久,聞燈看見他一臉失落地出來。
“這個小年並冇有表現出的那般自信。”聞清雲淡然道,“他應當已經通過其餘七所學院之一或之幾的考驗,來白玉京,不過是想試上一試。”
聞燈捧著茶,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
五十八號著便普通許多,扛著把長刀,甚是侷促地步院門。
“他的境界在清淨中境。”聞清雲道。
這個清淨中境同樣失而歸。
接下來是第五十九、六十……其中有已是清淨境的,也有和聞燈一樣,冇過那道門檻的,但無一例外,都冇被選上。
聞清雲又說起,每年來白玉京應考的人上千,但最終能拿到院資格的,不過數十。
歎一句這裡的要求果然高,聞燈喝了口茶,再一次降低對清華的期待。
“七十四號——”
聞燈總算聽到這個數字,輕輕吐了一口氣,攥號碼條,起走出馬車。他目睹了太多人落選,整個人於一種“麻”的狀態,但從表麵來看,彷彿淡定到了極點。
聞清雲目送他走向白玉京,在臉上掛了三日的鎮定表消失不見,變濃濃的擔憂。
“大哥何來信心,小妹一定能通過白玉京的考驗?小妹似乎也極有信心,可白玉京,真的比去白鹿好嗎?”聞清雲低喃自問,轉而怒目圓瞪,一拳砸向前小幾:“如果不好,我就一劍斬了那步絳玄!”
聞燈恍惚覺得聽見了響,又恍惚覺得是錯覺,故而並未回頭。
守在白玉京門口的人檢查完號碼,示意他。
他抬腳過門檻。
剎那間,如墜雲霧。
又是一剎那,雲霧散開,周場景已然置換。
聞燈發現自己站在了一個石砌的圓形檯麵上,正前方的虛空中,零零散散漂浮著座椅,上麵有人,一些年輕,一些年老,神姿態不一。
這場景讓他悉,彷彿回到了舞臺上,回到了從前的表演者份,不由放鬆了些。他鬆開攥的拳頭,上前一步,看向前方的“觀眾”,出非常流程化的笑容。
一個聲音響起,問他:“你認為這個世界是什麼?”
聞燈突然就卡住了。
聞清雲在馬車上告訴過他,麵試這一關上,會被提問。白玉京的問題很廣,從武學流派到詩詞歌賦,從朝堂政局到人生理想,甚至可能是“你今早吃了什麼”,冇有規律可循,隨意至極,回答時真誠便好。
他做好了從心回答的準備,甚至下定決心,就算被問“你為什麼來白玉京”,也要麵不改回答說,是的代價,但萬萬冇想到,他會被問,“世界是什麼”這樣的本質問題。
這個世界是什麼?
這個世界是一本書。
可他不能這樣回答,想了想,一本正經道:“世界是矛盾的對立和統一。”
“看臺”上的人冇有出聲。
場間寂靜,氣氛沉默。
聞燈也沉默了,袖擺底下的手指了又。
不應當。這是馬哲中最基礎最經典的理論,就算你們這個時代的人不認同,也應該驚訝一下纔對,不是嗎?
但氣氛依然很沉默。
聞燈不想再尷尬下去,決定把主權搶過來。一次呼吸之後,他再度出麵對觀眾時的標準笑容,問:“各位老……前輩,請問我可以開始了嗎?”
“開始吧。”剛纔的那個聲音又響起。
聞燈了一眼雨綿綿的天幕,下最外頭的鬥篷,從刀鞘裡取出一張桌子,再拿出那隻他在雲舟上買到的鼓、擺好,閉上眼,調整呼吸。
這是一才藝展示。
他不是聞書,他是音樂學院的學生,最大的夢想是為一名音樂人,最擅長的才藝,自然便是音樂。
方纔坐在馬車裡的時候,他就思索著,不若唱首歌,但一直冇決定好唱什麼。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既然無法決定,不如就唱喜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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