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修年腳一,幾乎跪坐在了原地。
他承認自己當時懇求商驁讓他見一見沈搖,說自己既擔心他、也想替他師妹淺霜問候他兩句,是當時急之下的托詞。
幸而商驁聽見他說那話,審視他很久之后,還是松了口。
“不該說的話不要說。”他淡淡道。
池修年當時連連點頭。
商驁又靜靜地看了他一會。
那雙眼睛,冷漠又鋒利,像是刀刃一般狠狠刺穿了他的靈魂。一時間,池修年只覺自己全部的心思都被商驁看穿了一般,后背被冷汗浸,只恨不能立刻繳械投降。
卻聽商驁開口,說的卻是一些無關要的話。
“那些背叛過他的人,一句都別提。”他說。“記住了?”
“是!我一定報喜不報憂,不教仙尊傷心!”
商驁這才倨傲地點了點頭。
池修年當時心提到了嗓子眼,只顧得上自己的計劃,早忘記了他答應商驁的事。
他想救出池魚那孩子,也不想讓宗門毀在自己手里。他不知縹緲山莊丟掉仙草后會是怎樣的局面,只好自己鋌而走險,去求沈搖。
他經歷過九年前的那些事,知道商驁是個瘋子,自己的命都不放在眼里,普天之下,只有沈搖能阻礙得了他。
于是,池修年穩住了商驁,回到宗門帶走了六脈仙草,卻只想那它當做調虎離山的幌子。
而他的真實用意,則是去求沈搖,讓他救救池魚,救救縹緲山莊。
他急之下想到的辦法難免糙了些,卻也是他走投無路下唯一的生機了。
他知道沈搖心,也知道沈搖如今對商驁充滿了反和戒備。只是他沒想到,商驁會在他與沈搖私下談話時,在門外聽。
他看著商驁,渾抖得厲害。
“九……九君……”
他哆嗦著甚至說不出一句完整求饒的話。
卻見商驁袍曳地,緩步走向他,垂眼看向他時的眼神像在看一件死。
“拿來。”他朝著池修年攤開手,說。
池修年自然知道他說的是什麼。
他此時已然顧不得什麼未來和前程了。商驁那樣的眼神,讓他清醒地知道,無論是他還是縹緲山莊,在商驁面前,都不過是隨手就能碾死的螻蟻。
他是怎麼敢在商驁面前妄圖欺瞞他的。
池修年抖著手,哆哆嗦嗦地將懷中的那枚須彌芥子拿了出來。
商驁只一抬手,一枚晶瑩如玉的翠綠仙草便從那枚芥子中被取了出來。
那株仙草形似蘭花,細修長的葉片正好有六片,剔滴,徐徐散發著耀目的神。
商驁檢查了一番,便將那仙草收了自己的芥子之中。
池修年的心都提到了嚨。
他現在別無所求,只希商驁能看在他已經得到了他想要的東西的份上,看在在場的沈搖的面上,能夠放過他,放過縹緲山莊。
怪他急之下了歪心思,妄圖在商驁面前保全宗門的榮。
他一聲庸碌平凡,不似兄長威嚴服眾,也不似三弟天資過人。他接下了宗門的擔子,只希在自己有生之年能做個守之主,千年之后將它完完整整地給晚輩。
……是他貪婪了。
他眼看著商驁收起仙草,繼而淡淡側過眼來,看向了他。
“池修年。”他說。“你膽子夠大。”
——
沈搖清楚地知道,池修年心下另有打算。哭求他救出池魚,不過是利用他的由頭。
這樣的事,他前世今生見得多了。不過是走投無路,求人辦事,又擔心自己的生死存亡對于上位者而言微不足道,不過過眼云煙而已。
因此便要騙一騙對方,好讓對方在此刻能與自己命運與共,從而讓對方能救自己的命。
沈搖從來都討厭人蒙蔽,過去的百來年間,也不是沒人試圖這樣騙過他,但他從來連眼神都欠奉。
但他也清楚,今時不同往日。他也擔心池魚,不愿用池魚的命來做賭注。
因此,池修年確實到了他。
這也讓他不得不考慮,是否真能憑自己的一己之力來救池魚。但是,商驁原本的計劃又是什麼呢?他貿然相救,是否會讓況更糟,反而激怒商驁?
就在他進退兩難之際,他聽見了商驁的聲音。
他眼看著商驁奪走了池修年拼命想要保護的仙草,也眼看著池修年在商驁面前戰栗不敢言語。
商驁說他膽子夠大,他卻只得一個勁地搖頭。
“九君……九君,我一時糊涂,求九君原諒……”
“你糊涂?”沈搖看見商驁在冷笑。“你剛才話說得不錯,連我都容,哪是糊涂的樣子?”
“我不該……我不該的……”
“你現在知道不該了。”商驁說。
池修年哆嗦著。
沈搖看著商驁垂眼看著他,冷冷地吐出了兩個字。
“晚了。”他說。
——
沈搖知道池修年是咎由自取,也知道,他不過是在為他的選擇承擔后果。
可是,就在商驁的指尖真氣匯聚,將整個前廳都照亮了時,他還是忍不住,出了聲。
“商驁。”他說。
商驁側過頭來看他。
沈搖的神也并不好看。他看著池修年,煩躁與不忍打了許久的架,還是低聲說道:“……他不過是擔心池魚,犯了糊涂。”
商驁指尖的真氣驟然熄滅。
“你看出他擔心池魚,看不出他在利用你?”沈搖聽見商驁這麼問他。“或者你也覺得,是我他上了絕路,他別無選擇?”
他聲音里帶著冷笑,還有一種沈搖能清晰聽出來的、讓人心下有種莫名不舒服的自嘲和悲涼。
“不是。”沈搖說。“……我看得出來。”
他側目看向池修年。
眾人都覺得他是云端的仙人,不懂世故,不染凡塵,有的時候也會將他當做容易糊弄的癡兒。
但他何嘗看不出呢?
只是這些人各自都有各自的理由和不得已,讓沈搖即便心寒惱怒,也做不到審判懲罰他們。
因為他的確未曾經歷過他們的痛苦和艱難,他比他們活得容易得多,做不到站在既得利益者的角度,去責怪那些艱難求生的人。
許久,沈搖深深出了一口氣,語氣中滿是疲憊和冷淡。
“他罪不至于死。”他說道。
——
池修年被商驁帶走了。
沈搖一整日都懨懨的沒怎麼說話。殿中的侍們也看出他心不大好,也不敢再說笑吵鬧了。
沈搖看在眼里,卻也的確不大提得起興致來。
他的確已經多日孤零零地被關在這座陌生的山上,不見故人了。他到孤獨,迫切地想要見到一些曾經悉的人或事,但真見到之后,卻又當頭給了他一棒。
是了,每個人都有重要的事要勞,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至親和牽掛。他所以為的故人,又何嘗真的是他的故人呢?
他只覺而今孤獨,卻沒想過,曾經那百余年中的他自己,也一直都是孑然一的。他是人仰仗依靠的仙尊、是與神明無兩的天道之子,何嘗需要親眷、需要依靠呢?
相比之下,甚至每日冷著神出現、塞給他一把解苦水果的商驁都更有幾分人味。
他這般神思不屬地過了一日,直到晚上喝藥時,商驁又來了。
商驁剛到沈搖面前,就看到了已經空藥碗。
他似乎有些不習慣,看向沈搖,就見沈搖正垂眼翻著手里的書。
他將那幾顆杏子放在了沈搖手邊。
“沒有話要問我?”商驁問。
沈搖抬眼看了看手邊的杏,片刻搖了搖頭。
“你今日既沒有反駁我,就不會真的要他的命。”他淡淡說。
“你真那麼在意他死不死?”商驁問。
沈搖沉默了片刻。
“我雖未做過一日宗主,卻也知道,他在那樣的位置上,心之所系不能只有他自己,也不能只那寥寥數人。他是重任在肩的。”他說。
“那他就能讓你幫他承擔責任了?”商驁冷笑。
“……恐怕他以為,于我只是舉手之勞而已吧。”沈搖說。
商驁看著他,許久之后,才涼涼地說道。
“你還真是替誰都考慮了許多啊。”他說。“他們呢,可有想過你?”
沈搖看向他。
“舉手之勞。他難道沒想過,你替他救人,我殺不殺你?”商驁看著他,神兇狠,角一橫,鋒利蒼白的犬齒便了出來,一副刻意嚇人的威脅模樣。
“他可比你更清楚,我是個什麼東西。”
他這嚇人的樣子非但半點不可怕,反倒像是在邦邦地故意哄他。
沈搖卻并沒有被哄到。
他知道商驁說的沒錯,正因如此,他的心便又向下沉了幾分。
許久,他自嘲地笑了笑,聲音也跟著低落了下去。
“我自是清楚的。”他說。“只當我要做個好人,不辨是非黑白,隨便人算計吧。”
他閉了閉眼,不想再去想這些事。
只當他救了池修年一命,既是抵了池魚冒死前來救他的心,也算看在他與池堇年多年的好友誼的份上。
可卻在他剛閉上眼時,他聽見了商驁有些慌張的聲音。
“……我不是這個意思。”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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