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番外 大

1

廖吉祥穿著年前新做的流水紋藕荷裡，抱著一捧書從都只監拐出來，看前邊不遠的大柳樹後頭躲著兩個人，都是宦，一個站著一個蹲著，站著那個很像梅阿查。

他停下來，好奇地張，蹲著的人他不認得，穿一破裳，腦袋深深窩著，一抖一抖的，似乎在啜泣。

「七哥？」他了一聲，輕輕走過去。

蹲著那人立刻拿手在臉上抹了一通，站起來背過，梅阿查回頭看見他，不自覺就笑開了：「不在書堂，跑這兒幹嘛來了？」

抹眼淚那人聽見「書堂」三個字，嚇得連忙轉回，恭順地哈下腰，鬢角那裡的頭髮禿了一塊，頭皮紅腫，像是被人揪掉的。

「老祖宗讓我來傳個話，」廖吉祥說，一雙稚氣的眼睛頻頻往那個可憐人上瞟，梅阿查瞧見了，就說，「這是我老相識，鐘鼓司的。」

廖吉祥才十五六，個子剛長起來，臉蛋兩邊還有些嘟嘟，很憂心的，小孩子般詢問：「怎麼哭了……」

哈著腰的人不說話，半是害臊半是驚慌，只搖頭，梅阿查大喇喇跟廖吉祥說：「沒啥，有點不順心的事。」

「那上我那兒坐會兒去吧。」廖吉祥把書推給梅阿查，小心翼翼去托那人的臉，托起來一看，一對柳葉眉斜飛鬢，一片薄胭脂畫過一樣，掛著些淚，像經霜的花枝，淒然而帶豔，有傾國傾城的意思。

廖吉祥一時看傻了眼，不知所措地問梅阿查：「他、他什麼？」

「鄭二哇，鐘鼓司唱旦角的。」

「你別哭……別哭呀，」廖吉祥看他和自己差不多大，很心疼的，從上往外掏票兒銀（1），塞到他手裡，「拿著，去買糖窩窩。」

鄭二哇趕忙推他的手，這才開口：「俺不要，」一把清脆的嗓子，還帶著鄉音，「俺用不上。」

梅阿查也攔著廖吉祥：「他不住宮裡頭，承應（2）完就回東衙門了。」

二十四衙門，東衙門最賤。廖吉祥難免把一片憐憫的目投向他，那孩子大概是屈辱，逃也似地掉頭走了，背影一拐一拐的，像是腳不大好。

「他挨打了？」廖吉祥關切地問，梅阿查卻閃避，「沒有，走吧。」

廖吉祥不高興地跺腳，想了想，任地說：「你告訴他，讓他等著，我請旨他進宮來陪我。」

梅阿查立即皺眉頭，吞吞吐吐了一陣，出兩個字：「不行！」

「為什麼？」前伴讀的廖吉祥是蠻的、是跋扈的，聽不得人家跟他說「不行」。

「他……」梅阿查難以啟齒，「是讓人糟蹋那樣的……」

「啊？」廖吉祥懵懂地看著他，帶著某種鋒利的、養尊優式的高傲，確實，他這個萬歲爺眼裡的紅人，乾清宮戴雉尾的牌子（3），哪聽過外頭那些齷齪事呢。

「就是……」梅阿查湊過去，著他的耳朵說了些什麼，廖吉祥的臉騰地紅了：「你胡說……」他出厭惡的神，好像嚇壞了，「不要臉！」

「所以你和他一塊，」梅阿查挽住他的手，給他抱著書，奴才一樣牽他回司禮監，「老祖宗非打腫你的屁不可。」

廖吉祥悶頭跟著他，沒走多遠，斷然說：「他太苦了，」把袖子一甩，他下了決心，「我們稍一指頭，就有他一條活路！」

2

鄭二哇，這個標緻的鄉下孩子，做夢都想不到自己能進宮，外頭吃苦遭罪的窮閹人千上萬，他卻穎而出，穿著新裳，站在提香燈的火者隊伍裡，欣喜若狂。

前頭萬歲爺穿著明黃的緞子，滿滿繡的全是龍，邊是廖吉祥，和他有一句沒一句地說笑，那樣子鄭二哇看不夠地看，仿佛隔著一步就是雲上仙班，他用不了多久也能進去，嘗一口富貴的滋味。

忽然，廖吉祥回過頭，笑著和他四目相對，他以為是自己的眼太熱，驚了人家，結果只是一瞬，廖吉祥又轉過去，像是無意的一個回眸。

這個回眸，後來鄭二哇記了一輩子，漂亮乾淨、悲憫聰明，萬仞之巔的廖吉祥，獨領風的廖吉祥，他卑微的心裡第一次湧起了一力量，排山倒海一般，要把他兜頭淹沒，模模糊糊的，他知道，那是。

「伴伴，」萬歲爺拉了一把廖吉祥的手，「咱們捉迷藏？」

這不是詢問，而是聖意，所以廖吉祥不回答，忙把腰巾解下來，踮腳給他蒙眼睛——萬歲爺喜歡當鬼，小們都知道。

年輕的皇帝靠在假山石上數數的時候，廖吉祥牽著鄭二哇的袖子跑到了乾清宮，那兒的丹陛底下有個老虎，他倆先後鑽進去，並排坐下來氣。

有一香，鄭二哇說不好是什麼，不是香燈，清甜得像臘梅，又有些苦，一聞鑽到心坎裡去：「哥，」他面紅耳赤的，「你真好聞。」

廖吉祥「噗嗤」笑了，抓著他的手往自己袖子裡，一的細胳膊，鄭銑沒敢握，傻傻地在黑暗裡瞪著眼睛。

「你手上好多汗，」廖吉祥埋怨了一句，然後靠過來，湊在他耳邊，一說話熱氣就往他脖子上噴，「著了嗎？」

鄭二哇直了背脊，戰戰兢兢地在袖子裡掏，是有些東西，一片片的，很，像是扯散的花瓣，這時外頭有腳步聲，彎都不拐，直奔著這邊，他倆雙雙屏住呼吸，從曲折的口看見一片明黃的擺，是萬歲爺進來了。

他輕車路，邊走，邊貓似的：「養春？」

廖吉祥和鄭二哇一不，萬歲爺吸了吸鼻子，狐疑地說：「還有別人？」

鄭二哇嚇得連忙站起來，著石壁，抱著香燈閃到一邊，萬歲爺這就笑了，朝廖吉祥挨過去，兩個人你來我往拉扯了一陣，藏到子深。

鄭二哇眼往裡看，黑的看不清，不一會兒，聽裡頭傳來說話聲：「哎呀……那麼多人，就知道抓我……」

「……你每次都躲這個子，不是等著朕抓呢麼……」

「……怎麼就知道一定是我？」

萬歲爺笑了，聲音和方才不大一樣，沉沉的，像是：「諸花香氣，卿所篤，時采一二種貯襟袖間，故數步外輒識之，」他忽然停下，繼而孟浪地說，「以芬芳襲人也！」

然後就沒聲音了。

也許是疑，也許是好奇，鄭二哇悄悄往那邊湊，暗有許許多多黑影，分不清哪個是活人，哪個是石頭，只是其中一對影子，好像面對面抱在一起，頂著石壁，在微微地。

3

吃過飯，廖吉祥穿著趴在褥子上，翹著腳，手裡是一本《洪苞》，鄭二哇從外頭提熱水進來，看見他的腳心臟了，於是說：「哥，俺給你洗洗腳吧。」

廖吉祥沒當回事，兩隻腳互相蹭蹭，心不在焉的：「不用。」

鄭二哇卻把水給他倒好了，捧著他的腳放進盆裡，蹲在地上給他洗，廖吉祥是習慣這個的，他給萬歲爺伴讀，邊從來不缺伺候的人，這時候放下書，審慎地瞧著這個人：「你去雉尾間，先做個扇傘長隨，萬歲爺認得你。」

鄭二哇抬起頭，憨憨地笑：「哥，你讓俺……讓我幹啥，我就幹啥！」

廖吉祥「唰」地把腳從水盆裡拔出來，漉漉地踩上床，拽著他的袖子：「上來，給你看個好東西。」

他趴在炕上，拉著鄭二哇躺到邊，然後從枕頭底下出一本《西廂記》，扉頁上有「廣運之寶」的印鑒，是府書，他翻到當中折角的一頁，指著上頭麻麻的小字給他看：「你在鐘鼓司，一定唱過鶯鶯，這幾句，唱個我聽？」

鄭二哇瞪著那些字，難堪地，沒有出聲。

廖吉祥奇怪地扭頭看他：「怎麼，不會唱？」

「哥……」鄭二哇的臉紅了，尖下擱在炕上，陷在鬆的褥子裡，可憐地瞧著廖吉祥，「我不認字。」

他以為廖吉祥會生氣，會瞧不起他，沒想到那個人卻恍然大悟的，粲然笑了：「我教你呀，」他指著那些「黑蟲子」中間的一個，「這個字是……」

鄭二哇什麼也沒聽見，腦子裡昏昏漲漲的，全是廖吉祥的香味，他覺得這個人好，太好了，十足好，救苦救難的觀音娘娘也不過如此，稍一側目，他在廖吉祥的領子裡看到一小截白脖子，和脖子邊支起的圓潤肩頭。

「你聽見沒有？」廖吉祥挽著他的胳膊，整個人靠過來，半邊膀子在他上，拿腰輕輕地拱。

鄭二哇不是個乾淨的人，像梅阿查說的，他人糟蹋過，心裡頭髒了。鬼使神差地，他到廖吉祥背上，沖著他白淨的耳後，熱辣辣了一口。

廖吉祥只覺得渾上下倏地戰慄，捂著耳朵驚恐地回頭，背後是鄭二哇天仙似的臉，那麼豔麗，直勾勾把他看著：「哥，」他的聲音抖得聽不清，「我也想……像萬歲爺……」

說著，他就朝廖吉祥的親過來了，淺淺地一下，廖吉祥的臉立刻蒸了似地紅，那個樣子鄭二哇一看就知道，他是頭一次。

難道老虎裡相對而抱的影子不是他和萬歲爺？難道是自己心懷鬼胎想差了？鄭二哇有些慌，急急地要認錯，突然「啪」地一響，臉上狠狠挨了一掌。

廖吉祥打了他，像那些財大氣的老爺一樣，像他兇神惡煞的師傅一樣，像晚上掐著他屁不放的男人一樣，一剎那，一恨意陡地從中升起，鄭二哇咬著牙齒，沒等他真的說些或是做些什麼，屋門被從外推開，進來一個五十多歲的老人，穿一件藏藍的舊曵撒，猛地看見床上糾纏的兩人，眉頭蹙起來了。

鄭二哇有些赧，但並沒害怕，直到那個老人慢慢轉，朝屋外輕描淡寫代了一句：「拖下去，打死！」

鄭二哇的骨頭幾乎要從裡塌下去，他知道這說的是自己，余看見廖吉祥從床上撲跌著下地，拉住那老人藏藍的袖：「老祖宗，我們是鬧著玩呢！」

鄭二哇呆呆地盯著他雪白的腳丫，他剛給他洗好的，這下又髒了。

4

打死的命令並沒照辦，廖吉祥給攔下了，鄭二哇握著笤帚站在乾清宮東暖閣外，現在的他沒有資格再提香燈，只能幹些打水掃地的活，東衙門那種惡意的欺淩又回來了，他臉頰邊有兩快傷，手上全是口子。

「蓋上蓋上……別涼了……」窗格裡傳來說話聲，是廖吉祥，他在這兒等萬歲爺從西苑回來，鄭二哇看看手中的長柄掃帚，倍覺淒涼。

他離那個輝煌的頂點曾經那麼近，近得一手就能夠著，現在卻一掌被打回原形，他不甘心啊，任誰見過那樣的風景，也會不甘心的。

黃傘蓋飄飄搖搖從遠過來了，萬歲爺穿著騎時的短，風風火火往這邊趕，他和自己差不多大，鄭二哇躲在牆邊看，一張被錦華服襯得英氣的臉，左邊眉心有一顆小紅痣，鼻子很漂亮，筆直的，像一柄劍。

「伴伴！」他親熱地喊了一聲，輕快地跳上臺階，大門從兩邊為他打開，傘蓋整齊地撤下，舉到一邊，那本來是自己的差事，鄭二哇眼紅地看著，攥了拳頭。

「……死朕了，」窗格子裡的聲音熱鬧起來，一串雜遝的腳步聲，然後年輕的皇帝高聲嚷了一句，「還是朕的伴伴心疼朕，這不是發糕，這是『大救駕』呀！」

廖吉祥娓娓的笑聲傳來了，那麼溫，響在耳邊，鄭二哇不知是恨他還是他，大著膽子，微微推開窗扇，往裡窺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