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上總有一個名字來作為時的標志，陳圓圓之后是柳如是，柳如是之后是董小宛，這些傾國又傾城的名字永是伴隨著戰和時代的更迭，但又仿佛離世絕塵地隔絕于。它們是舞低楊柳樓心月，也是歌盡桃花扇底風，它們凝聚秦淮河寧靜蜿蜒的河道，優地流過明的興亡、清的起落，為一朝又一朝的繁華獻上夜夜笙歌。

兵戈有沉寂，而秦淮河從未沉寂過。

到了民國年間，秦淮河上得響的便是“白生”三個字，風雅場中無人不知他的芳名。名伶和名到底還有區別，除了生得，還要唱得好。白生是的確既生得艷，也唱得妙。因此他雖然不是子，卻倒釣魚巷的一切鶯鶯燕燕，獨占秦淮風月的魁首，了秦淮河上新的標志。

他的一生是傳奇的一生，所奇之，向前說有許多，向后說還有許多，仿佛秦淮河上飄的胭脂水，是前不見來路，后不見盡頭。只說當年姚玉芙旅來南京，也在得月臺聽了他幾場戲。起初是聽個樂子，末后越聽越驚奇，只說：“怎麼有這樣人才，憋在南邊兒，早該去北平了”

此人是梨園名宿，一生慧眼識珠無數，又聽說這白老板年紀甚小，不就生了兜攬之心。于是親自找到后臺，開門見山地問：“今日得聞雅音，真正驚艷，我想收你做個徒弟，剛與班頭都說妥了，現下單問你的意思，不知你肯是不肯”

梨園之中，盛行師門帶，姚玉芙系出名門，又與白生相差十余歲，他是前輩，生是晚輩，前輩主開口收徒，是提攜，也是賞識。而白生不說愿意，也不說不愿意，只是抿著兒笑。

姚玉芙度量他可能有眼無珠：“你不認得我是誰”

白生退開兩步，恭恭敬敬地福了一福：“您是陳老夫子的高徒，梅先生的師弟，梨園里第一流的人，我們雖然燕雀之輩，也認得您鴻鵠高名。”

這話說得文雅，竟是讀過書的樣子，玉芙心中高看他一眼，臉上也出笑容：“你既然知道我，為什麼還不肯做我的徒弟，也不委屈你”

生見他笑了，也就清甜一笑：“姚先生唱戲，名滿天下，要收我做徒弟，自然是我天大的福氣。容我問句輕狂話，不知先生是要帶我北上，還是從此在南京長住呢”

這話問得奇怪，玉芙不失笑：“我看你門路也都明白，場面也都清楚，如今這年頭，哪一個名伶不是北平天津唱紅的沒有師父徒弟分兩地的道理，自然是帶你去北平。”

放在旁人上，這等好事還不上趕著結，只怕當場就要跪下磕頭，誰知那頭溫溫道：“那就恕我不能從命，我只在這里，不去別。”

“這是怎麼說不是我說狂話，去了北平，我保你大紅大紫，你在南京有的排場，北平決不遜，只怕你沒見過。”

一旁班頭也看得著急：“你這孩子怎麼不懂事，姚大爺什麼人，屈尊見你，你拿喬。”

玉芙看他神不似喬張作致，便和悅地止住班頭：“別罵他，你他自己說。”

白生看看班頭，向姚玉芙又行一禮這次沒有福，行的是男禮他直起來，依然輕聲細語：“唱戲這回事，有人求的是耀梨園，有人只求覓得知音，不過是人各有志四個字罷了。大紅大紫，自然惹人羨慕，可我志不在此，先生若在南京小住，便是一日我也當師父孝敬，可若說要帶我去北平，那就可惜沒有緣分了。”

“你這志氣，難道不在耀梨園，只為高山流水有知音”玉芙聽他說話天真，不僅不生氣，反而要笑了：“你可知天高地遠，一旦揚名立萬，天下都是知音，到那個時候，你眼前這一個兩個知音，也就不算什麼了。”

這話并沒有什麼可的地方，而白生不知是被說中了哪塊兒心事，居然有些踟躕的害。垂首片刻，他抬起頭來：“先生說得很是，只是知音難得，我不要千萬人知我，一個人知我，就足夠了。”

他越說聲音越低，只是語氣中含了中帶剛的堅定：“揚名立萬，非我所求，承蒙錯，還姚先生別見怪。”

這話說得太是任，只是他容貌極，語調又和，姚玉芙是怎樣也生不起氣來。他歪頭看看這個年輕人，才十五歲，頭面未卸，濃妝之下仍然難掩眉目清雅，艷而不俗。戲上說眉籠春山、眼含秋水，正是這個樣貌。又看他癡癡切切的神，心里忽然一，已經明白了三分。

回了北平之后，他尚與人談起這個孩子，那人聽罷大笑：“你這些年常在北邊兒，不知道南邊的事，別人我不清楚，這個白生我是知道的，見過那麼多擺譜的角兒，沒有比他更輕狂的怎麼偏你看見了他說的這個知音，我也認識。”

玉芙自然追問是誰，那人笑道：“沒有旁人，必定是南京大富商，金忠明的孫子，金世安。”

此人是個戲園經勵，也就是后世常說的“經紀人”。這類人于行大小典故，旁通八卦，最是。當時閑暇無事，他便給姚玉芙攤開了細講：“他那個春華班的班頭，姓張，老爹原也是咱們行里數得著的人，進過宮、面過圣，領過侍奉的祿銀，真正的南曲世家。只是到了丫頭這輩就沒什麼大出息可言，從北平搬回南京去了，以前菜市口戲園子里唱昆腔那個張姑娘，就是了。”

玉芙點頭道：“怪道我說他唱得好，原來是師承有名，不像野路子出來的。”

“有什麼用嗓子一倒，淪落到釣魚巷里養兔子所以才買了這個白生，專調教了來，在相公館子里兜風攬月。從小的當做孩兒養，取個丫頭名字，就做白玉姐，你說可笑不可笑”

玉芙掩口而笑。

經勵拍著道：“其實說來也是可憐，五六歲的孩子，失親眷，教人賣了去做這些沒臉面的勾當。也是他命里有些貴人運，年紀不到開臉的時候，先在得月臺轉場子唱戲，不知怎麼合了金爺的眼緣，給他改了這個白生的名字，又給贖出來，不做別的，干干凈凈地搭班子唱戲。這兩人什麼關系，還用得著我細說嗎他不肯來北平，大約也是著這個金爺，才不肯走。”

此事南京城人盡皆知，如同董小宛連著冒辟疆，李香君連著侯方域，白生的名字就連著金世安。

才子就佳人，富豪就名伶，這種名伶有于恩客的事，行司空見慣，玉芙是住得短，所以沒聽說。他有些驚訝，倒也不覺得鄙夷，回想白生當日癡癡切切的神，“原來如此，我看他不像是為財為勢，仿佛是真有意的樣子，大約年紀小，沒經過事，一時迷住了。”

經勵笑道：“何止有有意，好得只恨不能三六聘他的戲，金爺必定捧場，金爺不到，他也不肯拿出十分功夫。”又道：“若放在咱們這里，管你是什麼名角兒大腕兒，干我們這行，不就得笑臉相迎四面賓嗎所以說南邊人沒有見識，他這樣矯，偏偏還都就著他聽他的戲倒像等觀音施舍楊枝，還得看金大的心”說著又拍玉芙的肩：“你也不必可惜，這姓白的小子無大志，不肯出人頭地，倒一心做個相公，天涯何無芳草，他也不配做你的徒弟。”

姚玉芙聽他說罷，凝思片刻，微微搖頭：“你說錯了，我看他以后必是青這行的翹楚。”

經勵驚訝道：“他唱得好，我是知道的，但要說翹楚，恐怕離你和梅先生二位還遠了去了更何況這人只顧私，不顧長遠，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如何就”

玉芙笑道：“他什麼年紀，我們什麼年紀你說他用，這

就是我說他能就的地方。咱們這一行，凡能唱出名堂的的，要麼上存著戲骨，如我師哥一般，上了臺子，扮上什麼就是什麼，下了臺子，前塵往事一概忘卻。那是我們學不來的功夫。又有一種人，天生的種，戲里戲外，他全當真的這樣人唱戲，嘔心瀝，如癡如狂，別有一種人心。據我看來，天南海北，聽戲的客人誰也不是耳瞎眼瘸，孰好孰壞，人眼里辨真金別說南邊人愿意捧著他，他就是來北平，未必不能與我和師哥打擂臺呢”

這話把對面聽楞了：“照你這樣說，竟是我小看他。”

玉芙自覺自己這話說得十分有理，又想著白生那般音清越，作態，扮演麗娘便有生生死死之態，扮演貴妃便有閉月花之容，豈是貌藝便能就，蓋因他無論扮演什麼，都是傾而為，不點頭道：“他小孩子一個，跟我平白無故，我也沒有什麼謬贊他的道理。你只說他唱戲怠慢，卻不知他臺上功夫到，一看便知他臺下是一日也不曾松懈的。我說的對不對，等十年，只管瞧著就是。”

他不愧是梨園名宿，看人極準，沒過兩年，白生果然名聲大噪。紅到什麼程度一時也難說盡，只說南京人要聽他唱戲，都得遷就他的矯脾氣開臺唱戲，須得金爺人在南京城里，金爺若是旅行外地，一個月不回來，這就不得了了，白老板是保證關門不開張的。你要聽也容易，去榕莊街的白府小院墻底下，聽他吊嗓，也能解一時片刻的戲癮。

這份矯簡直空前絕后，可是人就是這麼奇怪，他越是拿勁，大家越肯遷就。倒不是南京沒有唱戲的人才，只是未能有哪一個能像白小爺一樣，唱得曲盡衷。臺下，他是再生的董小宛與李香君，臺上，他是活生生的杜麗娘與陳妙常，只要他逶迤亮相，楚楚人地開腔一唱，什麼矯都是小事，只剩下滿堂的如癡如醉。

若是回頭再聽別人唱戲，真好像吃完熊掌對著菜湯，寡然無味了。

再說南京這地方，心態是復雜而微妙的，它自恃六朝故都，心里高低看不上北平和天津，但是朝朝戰，又早被戰火磨平了志氣。謝宣城說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佳麗地前當然有“自古”，帝王州前卻要加“曾經”，是江南自古佳麗地，金陵曾經帝王州南京雖然經常“都”，但也總是不幸“故都”。好容易等到民國定都于此，南京人心中是有點揚眉吐氣的意思，所以萬事都含著新都的傲氣，萬事也都含著故都的怨悵。

彼時京腔盛行，大江南北，誰不聽京戲，南京人卻總是不肯丟下昆曲，覺得它有笛有琴，到底高雅，它出自臨川四夢的湯顯祖，也出自一人永占的李玄玉，那是秦淮河畔無數的哀怨綺，怎是鳴鑼響鼓的西皮二黃可以相比。白生正是專擅昆腔，又師從秦淮舊部的南曲世家，因此仿佛了金陵故都的某種象征。他的優唱腔和矯脾，都恰恰敲中本地人心中的關節，是暗合了這城市總做“故都”的一場晦心事。

如故都一般優，也如故都一般自矜份。

因為這些個緣故，無論白小爺如何矯造作，南京的貴人們，皆肯買他的賬。再一者，他雖然于唱戲這件事上十分造作，臺下為人卻不張狂，無論達貴人，或是平頭百姓，一概溫相對。哪怕今日金爺不在城里，他不肯唱，也總是好聲好氣：“今日嗓子不，教您白等，待我嗓子好了，您點哪出，就是哪出。”

旁人還能說什麼，白小爺就是秦淮河上的一明月明月是天天都圓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