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私生子

宋凌剛從私塾出來，巷子里賣菜的大娘住他，“宋小子你家里來了人，穿得富貴著哩，你趕回去看看吧。”

宋凌應了聲，禮貌道別，不徐不疾的踏在青石板上。宋凌生得瘦弱，但背脊卻像被戒尺丈量著，的筆直，不合的儒生服都穿出幾分文人氣度。

大娘羨艷的看著宋凌離去，宋家不是一直住在梨花巷的，九年前貌的宋娘子在一個清晨帶著尚在襁褓的嬰兒在梨花巷落戶。

一來就是大手筆，直接買下了梨花巷里最大的四進宅子，那宅子是位有名富商老爺留下的。

前些年老爺去了外地經商，宅子也就閑置了下來，宅子里種著十幾株梨樹，說不得連梨花巷這個名字也是因著這宅子來的。

梨樹結的果子好，因著沒專門的人管理，那飽滿香甜的梨子也就了巷子里的共同財產。

宋娘子生得貌，來的那天把巷子里一半男人的魂兒都勾走了，另一半不為所的要麼是老得花了眼，要麼是咿呀學語的，人們則湊在一起猜著宋娘子的份。

有說是個高門大戶的小姐，和男人私奔出來，有說是個死了男人的寡婦，男人是個有錢的富商老爺。

連那宅子的原主人也沒逃的了編排。

還有說這是哪家大人養在外頭的外室，這種說法得到人們普遍的認可，因宋娘子從未和這些人們一樣接些漿洗的活計，近些年連門也不出，卻能安安穩穩將宋凌拉扯大，還有多余的錢讓宋凌上私塾。

所有流言都有個源頭，這流言是張繡娘先傳出來的，宋娘子來之前是巷子里最面的人，有一手湛的繡活，不用和別的人一樣，大冬天還用長滿凍瘡的蘿卜手在河邊就著刺骨的水漿洗。

張繡娘有雙好看的手，修長，白皙，冬天的時候揣著手爐，常路過河邊不經意間散的頭發，在蹲著的人們或羨慕或嫉妒的目里翩然離去。

宋娘子來的那一天坐的是巷子里人只聽說過的牛車，開車簾時出截雪白的腕子，張娘子被那雪白刺了眼，隔天就傳出了宋娘子是家老爺養在梨花巷的外室，而宋凌是私生子。

張娘子說話很有水平，用的都是些可能大概的詞，只放出個話頭，剩下的都讓別人自己去猜測，絕不留下話柄。

前些年宋娘子這個“外室”和帶來的“私生子”在梨花巷只能用四個字形容，聲名狼藉。

人們自認是正頭娘子，瞧不上這種無名無份的外室，雖說日子過的窮苦，但再怎麼樣也比外室尊貴。

那幾年仿佛誰和宋娘子扯上關系，誰就沾染上了外室的晦風，失了正頭娘子的面。

直到宋凌一天天長大。

宋凌直到四歲啟蒙前，宋娘子都將他拘在宅子里，是一步也未曾出去過，直到四歲啟蒙那天，宋娘子帶著他去十里八鄉唯一的夫子，石夫子家，人們這才第一次見到常常念叨的私生子。

那天見過的人，都說那孩子是比著天上的仙長的。

一年后，有位游歷的道士來到梨花巷，歇在石夫子家，見過宋凌后，連連好，只說是道韻天。

巷子里的流言意料中的停了，那是道長說的道韻天，哪是他們這些凡夫俗子能隨意指摘的。

宋凌逐漸長大，儀表出眾，課業優秀，沉穩大度，關鍵是對著他們這些鄉野村婦也禮數周全，像個小文人，連石先生都說宋凌將來有大出息，私生子的言論也就再沒人提起了。

宋凌知道有人看著他，背脊的更直，端著他的文人氣一路到了家門口。

宋宅在梨花巷的最深，此時大門口停了輛牛車，有兩個車夫一左一右的站在車旁邊，車上裝飾著玉墜，還有宋凌從未見過的流溢彩的裝飾。

車夫見他來了，恭敬的上前行禮，全程低著頭不發一言，帶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氣度。

宋凌有些局促，他從未見過這樣華貴的牛車，從未見過這般知禮的仆人，他盡力掩飾自己的無知，板著臉問：“你們是誰，我娘呢？”

宋凌當著外人都是喊娘，這樣顯得親近，讓別人有種這對母子親厚的錯覺，這是他維持自己形象的小小手段。

母慈子孝的宋娘子一家，有個小小年紀就出眾的孩子，才不是卑劣的私生子。

左邊的車夫聽他發問，低頭恭敬的回答，“小爺，娘子在里面等你。”

爺，宋凌被這稱呼唬了一跳，但他不肯在外人面前怯，含糊應了聲，往屋里去了。

剛進大廳，宋凌看見了他那四肢健全卻從未管過他，宛如不存在的母親出奇的端坐在圈椅上，穿戴齊整。

下手坐了個略顯富態的中年人，穿紫的直裰，料上用銀線繡著繁復的花紋，左手按在椅背上拇指上帶著個玉扳指，像位富家老爺。

他一見宋凌進來就笑得像朵喇叭花迎了上來，“老奴蘇狄，見過小爺，”站在宋凌面前作揖，深深的俯拜下去。

宋凌不知該作何反應才適當，這位蘇狄是宋凌見過的最面的人甚至比他的恩師石先生都面，然而現在這個面人卻喚他爺，他無措的看向端坐在椅子上的母親。

宋娘子穿著藍的對襟褙子，頭發盤起用玉簪子固定，面無表的開口，“蘇狄你在這里等會兒，我帶他去說兩句話。”

說完直接起，向屋去了，宋凌趕跟上，快出大廳的時候他回頭看了眼，蘇狄依然俯著，一反常態的母親，突然出現在家里的人，那輛牛車，都讓他到不安。

宋凌跟在宋娘子后，回想著從石先生書房里看到的一知半解的大道理，勉強維持著自己的文人氣度。

穿過長長的回廊到了屋里，宋娘子率先進門背對宋凌站著，說道：“東西我給你收拾好了，你跟蘇狄走吧。”

宋凌的腦子沒理解這句話的意思，“母親，我為什麼要跟著他走？”

“他會帶你去找你父親。”宋凌覺得腦袋被錘子用力錘了下，他生來早慧，五六歲的時候就知道了圍繞著他的流言，巷子里幾乎化為實質的鄙夷目讓無可避免的自卑。

他拼命的學習，從先生的書里拿著大道理裝飾自己，給自己套了個知書達禮的殼子，他妄想用這個殼子抵擋別人異樣的目，他用了數年才功，功摘下私生子的標簽。

今天發生的一切和母親說的話仿佛在告訴他，鄰居們說的都是真的，他就是人們口中下賤的私生子。

“我真的是私生子嗎？”他聲音抖。

原本平靜的宋娘子猛的轉過來，彎腰狠狠抓住宋凌胳膊，目眥裂，“不，你是比私生子更讓人作嘔的東西，你就是個怪，宋凌你記住了，無論你以后如何，你都要給我記住，你是個不配活著的怪，永遠不會有人你。”

宋凌胳膊疼的厲害，他愣在原地，沒從母親惡毒的詛咒里回過神來。

宋娘子待他一直疏遠，在他五歲能自理后就徹底癱瘓，每日每日歪坐在榻上全然忘記了自己還有個尚且年的兒子。

他習慣了母親疏遠冷漠，對他從未盡到母親的責任，但夫子的書里出現的最多的是孝悌，宋凌也以這個要求自己，縱使母親不是母親，但兒子必須是兒子。

他也曾懷有過的小心思，母親是他的，只是不習慣表達。

直到今天，他的母親親自破他所有的愿景，他的母親恨他，詛咒他，從未過他。

宋娘子放開宋凌，轉去屋子里的梳妝臺，打開妝奩從最深拿出塊玉佩，隨后走到雕塑般的宋凌面前，將玉佩遞給他，“你先生給你取字了嗎？”

玉佩質地細膩，手冰涼，一面刻著奇怪的圖騰，另一面刻著個字，凌。

宋凌接過玉佩，他三魂六魄已經出竅，只剩下一魄本能的回應，“還沒，先生說還沒到取字的時候。”

“那我送你個字，獨玉，記住了，你就是永遠不配得到的獨玉。”

先生還說過，字承載著親友師長的祝福，和誠摯的期待，而他的字里是母親的詛咒。

當天夜里宋凌坐在牛車里，邊盡是陌生的恭敬的仆人，他還沒來得及同先生道別，就隨著搖搖晃晃的的牛車駛向未知的遠方。

他懷里放著母親給的玉佩，他做了個夢，長大的宋凌高中狀元，了名副其實的君子，他駕著比坐著的牛車更加華貴的馬車，回了梨花巷，鄰居們夾道相迎，母親站在家門口微笑著向他出手。

宋娘子坐在廳里看向大門口牛車駛去的方向，廳里點著數盞昏暗的油燈，燈線接空氣劈啪作響。

不知坐了多久，從白天到夜晚，從夜晚到白天，油燈全部熄滅，在一個深夜，站起來。

一白綾懸在梁上，一雙繡花鞋懸在空中。

當夜，梨花巷里起了場大火，大火吞噬了致的宅院，帶走了年年結果的梨樹，還有位不知姓名的外室。

作者有話說：

是偽骨科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