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男生漲紅了臉不說話,便住口,也不管他聽懂了幾,回到講臺上,面向全學生:“咱們大夏國廣袤無垠,人杰地靈之所比比皆是。巨紳大戶,很多不在京城;名門族,也常常出自鄉野。好比晉州河津,歷史上就曾經出過許多人。除了太史公尚有爭議,圣人高徒卜子夏,初唐四杰王子安,都是河津人氏。由此可知,城鄉之別,只可以分籍貫,不足以論其他。好了,今天就上到這里,同學們再見。”
學生們聽明白了,方老師這是各打五十大板,打得旁聽者都心服口服,有幾個竟然還鼓起掌來。
出了教室,掏出手機設置響鈴,恰好電話就來了,是妹妹胡以心。
“哥,下課了?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方思慎有些奇怪,妹妹語調約帶著焦急呢。
“不是來了個新生嗎?怎麼樣?”
“啊,是,來了個新生,沒什麼。”
“沒事就好……你那邊好吵,方便說話不?”
方思慎左右看看,轉到通往花園的岔道上:“好了,什麼事,說吧。”
“就是新來的那個學生,教務主任今早才想起來告訴我,要我私下叮囑你,他只要來了,不過分搗就行,其余一切都麻煩你睜只眼閉只眼。”
方思慎想想:“那他的論文——”
“這你就別管了,人就是來混學分的,總之最后肯定能搞定……喂?哥?拜托,求你了,事關我飯碗啊!那啥,您老正直清高如日月,小妹卑賤低俗如螻蟻,求您高抬貴手……”
方思慎聽著妹妹在那頭瞎扯,終于妥協:“只要不是純粹抄來的,我就讓他過。”
“那,我讓他班導跟他講明白。哥,你猜他是誰的兒子?”
“我管他是誰的兒子。”
“你是不用管。在國一高,‘誰的兒子’,那學問大了!”胡以心低聲音,“你可千萬別跟人說啊,這姓洪的新生,是晉州首富,去年‘大夏十杰’,河津烏金礦主洪要革的兒子。也不知拜的哪路菩薩,居然把戶籍弄到京里,進了‘國一高’。別的選修課,調查實驗之類搞了一年多,哪個組都不肯要新人。也就你這門課,半路起家,拆伙單干都行,又都是文科生,有特殊背景的比例不大,所以主任非安排他來選國學不可……”
方思慎想:世事明皆學問,人練達即文章。妹妹這個國文學士,比起自己這個國學博士,對業務實在多多。
第5章
方思慎照例是三個蔥花餅當午飯,順手把找回的鋼镚兒送給了胡同里的瘸乞丐。路過雜貨鋪時又買了兩把掛面,一棵白菜,半斤蛋。這是新養的習慣,用妹妹那兒討來的舊電鍋,晚上自己煮面吃,價廉營養健康。
回到宿舍便一直在收拾。三年來跟著“金帛工程”,積攢下許多資料,再加上無數碑帖拓片簡帛摹本,堆得半邊床板都是。如今終于打起神,理清頭緒,預備改弦更張,辭舊迎新。
吃完面條接著干,不知不覺弄到晚上,一頭紙灰,兩手油墨,腰酸背痛。大概收拾停當,去場跑步。
京師大學百年老校,歷史悠久,西場旁邊原本是一大片參天的古樹林子。前些年為了騰地方興建室育館,伐了一多半,好歹沿場留下幾排。方思慎最喜歡深夜時分過來跑步,踩著樹葉間灑落的細碎月,迎著枝椏間拂過的涼爽夜風,一圈一圈,跑到筋疲力盡。
出了宿舍樓才發現有點兒早,晚自習剛剛結束,群結隊的學生正從教學區往回返,空氣中飄來食堂夜宵的香味。猶豫一下,還是向場走去。路燈都亮著,場四面的太燈也還未熄,把可憐的幾顆星星都照沒了。燈之外,唯余漆黑濃稠的夜。
忽然一陣喝罵聲傳來,洪亮高,有如炸雷翻滾,回音不斷,幾乎把學生們的聊天笑鬧都蓋過去。方思慎愣了一下,以為什麼人在吵架,四周看看,卻并沒有發現異樣。
這時幾個學生從他邊走過,一個道:“夜叉王又開罵了啊,天天來這套,也沒點新鮮花樣。”
另一個道:“也聽不清到底嚷些啥,他這是罵誰呢?”
有人接話:“罵誰?活膩歪了發牢唄!就是個老瘋子罷了!”
“咳,命苦不要怨政府,下輩子睜眼選父母;點背不要怪社會,來世爭把胎投對……”
方思慎想起來了,這應當就是傳說中每晚在場邊樹林里罵人的瘋老頭,學生們給起了個外號夜叉王,代代相傳,也不知到底源自何時。據說老頭專揀下晚自習人多熱鬧時開罵,聲傳十里,多年如一日,風雨無阻,已校園一景。至于他究竟是何份,為何如此這般,普通師生卻誰也說不清楚。
因為方思慎從來沒有在這個時間段來過場,竟然頭一回親耳聽聞京師大學七大傳說之一的“夜叉王之叱”。
進場,慢慢跑起來。每當跑到靠近樹林的時候,那喝罵聲便在耳邊炸響。
“×××,蠻橫專權,獨夫!×××,殺人如麻,屠夫!×××,卑鄙無恥,謀家,×××,反復無常,偽君子!……”
指名道姓,對天痛斥。那一大串名字不是別人,赫然是共和以來自開國到當代列位最高元首。
又跑了幾圈,咒罵對象已經變京師大學最近的幾任校長。罵完校長們,再折回去罵元首們,如此螺旋上升,語言層層遞進。罵至酣,全是文言語:誰誰誰倒行逆施草菅人命,誰誰誰如狼牧羊率食人,誰誰誰狼子野心指鹿為馬,誰誰誰助紂為為虎作倀,誰誰誰沐猴而冠犬升天……
方思慎不由得頭往樹林里張,看見一個模糊的黑影,高舉雙臂,一邊大聲嚷,一邊在兩排大樹之間來回疾行。若不聽容,單看形式,倒像在練佛門獅子吼。當他跑到第二十圈,那黑影不知何時消失了,路上也已經沒剩下幾個人。風突然猛烈起來,吹得汗水淋漓的方思慎打了個大大的寒,意識到秋天真的來了。之前那些激烈甚至惡毒的咒罵,也不知被風吹去了何方,徹底消散在深沉的夜里。
在水房匆匆沖個涼,才換上裳,就有人來敲門。
打開一看,是住在走廊那頭的高誠實。高誠實今年博三,也是張春華教授的學生。在方思慎未被逐出師門前,高、寇二位都是他直系師兄。
“高師兄?”方思慎很奇怪。雖屬同門,但大家各自分到的任務不同,平時往來并不多。現如今勢變化,更沒理由登門拜訪。
“請我凌師兄。”高誠實嚴肅道。
方思慎忍不住笑了。高誠實嫌自己名字太土,改了個別號做“凌子虛”,與本名相對,又自稱“烏有生”,以“子虛烏有”之名在國學院行走,同門中標榜一時。
高誠實手里筷子敲著飯盆:“借點開水沖個泡面。連敲了幾家都沒人,還好你在。”
張教授門下偶有聚會,這位烏有生總是調節氣氛的活潑人。方思慎因為自己很不擅長這些,又覺對方并非純粹油虛偽之徒,心里頗有幾分欣賞。此時見他登門借水,很自然地讓開:“啊,有。在電鍋里。”
高誠實徑直進屋,把電鍋挪到方凳上,揭開蓋看看:“舀水的,有沒有?”
方思慎遞個干凈空杯子過去,他卻改了主意:“沒想到你這兒能開火。恕師兄叨擾,煮個宵夜如何?”
他一派自來,方思慎也就主隨客便:“師兄請便。”素來沒有吝嗇的習慣,即使在個人經濟危機之中,也不好意思藏食。指著書架底下道:“這里有白菜蛋,師兄需要的話,請自取。”
高誠實聞言眉花眼笑,著手道:“賢弟實乃慷慨君子,為兄怎過意得去?”一面往外走,“來而不往非禮也,等會兒啊。”片時工夫,舉著一包新的泡面、兩火腸進屋:“來來,同同,分而食之,分而食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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