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館地水勝古城西側, 依水而建，異常清凈, 遠離祭神大典, 那悠遠的嗩吶此時聽來茫茫遠遠，宛如空里傳來的神音。

如一窗而立。

此地是大城，秦樓楚館該是不，他一時竟不知, 封如故選擇此落腳，是無意為之, 還是因為他窺了自己厭憎祭神之事的心思。

等他嗅到竹香, 轉頭已看見封如故倚在椅上, 將煙槍平端于前，一頁頁研究起桌上的曲譜來。

如一在心中一笑置之。

……他果真是想多了。

他正著窗外亭臺水榭想著心事，一只蜻蜓便輕輕停在了他的肩上。

如一側目一，只見那是一只用曲譜疊的紙蜻蜓, 被一竹息托著, 才得以棲息在他肩上。

如一對封如故這樣的小把戲頗覺無奈。

經過早晨的誤認，如一已經確認, 這位云中君怕是故意時時出與義父相像的細節, 或是做出過分親近的舉，以戲弄他、看他窘迫為樂, 貪圖愉悅, 從無真心。

但那帶著延胡索藥香的竹煙氣, 又如一覺得, 此人并非簡單之輩。

他取下肩上的紙蜻蜓，嗅到了淡淡墨香，便將蜻蜓展開，發現封如故竟然在問他正經問題：“寒山寺的僧不好好在寺里念經，為什麼會來這里？”

如一對他的玩世不恭有心結，將紙張翻來覆去看了幾遍，才確認他的確不是在開玩笑。

別的不談，封如故的字跡不難看，但落紙力道卻是懶的，散的，是義父在教他寫字時最忌諱的一種。

“……最次的字便是這種，只占了一個‘瀟灑風流’，形意皆無，不過這是手腕無力之故，你是初學，多練練便好。”

如一抬手，輕輕按住口，那里藏著常伯寧請他來的那封信。

十年過去，還是一樣的鐵劃銀鉤，一樣的年意氣，分毫未變。

對比之下，優劣分明。

如一收斂心思，將展開的“紙蜻蜓”曲譜與義父寄給自己的信放在一，走回榻邊，拿過一張白紙，提筆回他：“城中出現得失魂癥的人，之不應，喚之不醒，猶如活尸。”

他自從學習寫字以來，便臨摹義父字跡，是以筆鋒鋒銳得不像一個僧人。

封如故回他：“不是病癥？”

如一寫道：“回報得知，害之人，三魂失一，七魄又失一，應是被人取走了。”

“失魂者有何特殊？”

“男老皆有，若說有什麼特別……都是富家之人害，其他并無特殊之。”

“多人？”

“前后共計九人。”

“此地既有崇神傳統，不該是此地的‘神’來管嗎？和寒山寺有何關系？”

“寒山寺非是前來調查的。有山中俗僧父親害，昏睡不醒，母親來信他速返，他與寺中同鄉回來省親，一被殺于米脂山上，一被棄于清澗縣街頭。”……恰是構筆“封”字的其中兩筆。

封如故看著他寫下的字，陷沉思時，無意識地拿大拇指輕巧地刮了一下鼻側，恰是鼻尖右側落痣的地方。

不知為何，見他如此作，如一心頭微微一，有種說不出的奇異覺涌上心頭，卻說不出源于何方。

二人正相對無言時，門被叩響了。

一名素衫抱琵琶而，未語先笑，出一顆小小虎牙：“公子，小青霓。”

上來前，封如故特地向老板娘代，他這一房里要甜開朗、本地出的琴，一來能聽到最正統的小曲，二來方便探聽本地消息。

如一不出聲，只站到一邊去，遙水榭，拓開靈識，在城中尋覓有無魔修蹤影。

旁人琴藝，總是不如義父的，聽來無益。

封如故在這等風月場合倒是如魚得水，將青霓本就絕妙的琴藝夸得如同潯江頭的琵琶再世。

且他只聽了一遍，便以嚴謹格律抄出了工尺譜，捧去請鑒賞有哪里不對。

琴青霓一見，驚為天人，立時將他引為知己。

如一回頭，見他捧著琴譜，著琴，眼中似是有真流，更覺自己猜想不錯，此人毫無真心，留，總是做出些刻意討人歡心的親近之事，決不能當真。

想著，他手拿出那張被拆開的紙蜻蜓，沿著折痕細細疊回原樣。

折完后，他卻覺出自己此舉的莫名其妙來，隨手把紙蜻蜓往窗邊一放，不再理會。

那邊，封如故已漸漸將話題引向了祭神大典的祭神曲，又引向了祭神之事。

封如故笑道：“‘神’是個什麼東西，我生平未曾見過，不知道過兩日，能否一睹真容？”

青霓見慣了八方來客，說話也是有點見識的，聲道：“這‘神’啊，說到底是人心中的寄托，無形無相，人說他是什麼樣的，那就是什麼樣的。”

娓娓道來：“據傳啊，咱們這里曾是古時天裂，洪水倒瀉，媧曾在此補天，補天石的一滴熔石落在山上，留下了一道小小的天裂。所幸那滴熔石雖不在其位，卻也幻化出了靈識，在山中發揮神力，封住了天裂，保佑此方百姓不洪水危害。所以咱們這里敬神的傳統由來已久，此說有百十座廟宇，眾的信徒也有五六群，從我記事起，鼻子里就都是檀香味兒。祭神大典，就是在每隔三年的黃道之日，各家信徒同祭。”

封如故抿一口此地特產的花酒：“各家各信各神，卻在同一天祭祀，也不怕打起來？”

青霓說：“那是千年傳下來的祭神之日，怎能輕易修改呢？各家信徒會事先在城中劃定地點，各不相擾。對外來之客來說，那夜可熱鬧得呢，東街有儺禮，西道有巫舞，南城有焚香祭石，北市有城隍出游，繞城一圈，能見遍奇景，有趣得很。”

封如故還是最在意：“那香火最鼎盛的是哪一家？那位古老的補天石神？”

“那倒不是。”青霓抿一笑，“石神是只有老人才拜的。現如今城中香火最盛、最熱鬧的在城中，祭的是一名十幾年前曾降臨城中的仙君，他祛除疫魔，救了半座城的百姓命，那仙君名為‘弗言’，俗家姓常。”

封如故含在里的一口酒全數噴出。

如一愕然回首。

被青霓這一說，封如故才想起來。

這個地方，他好像確是來過。

他在風陵山中呆得太久，十二三年前的事于他而言有如前世，他只記得，他帶著他家小紅塵來此地，本不是為了什麼除魔，是為看燈。

封如故哪記得自己在何時何地除過什麼疫魔，他遇到那些為禍的魔，不過拿劍殺了便是。

他只記得那夏日里滿街的仙音燭、走馬燈，真是好看。

如一回首，著小軒窗外的城，目有些不一樣了。

他小時候不記地名，只知道義父去哪，他便去哪。

義父說帶他來一個好地方看燈，卻有人擾他們看燈，義父便砍了來人，拿絹了劍，再牽著他的手去了燈市。

義父說，“篝燈紙馬玉堂前，竟把章臺故事傳”。

他又說，許多人一生的故事，就濃在這小小的走馬燈里，就像他在道門浮沉一生的師父，到頭來，也是說書先生口中的一段傳奇。

如一記得，在熱氣兒的熏托下，年的臉紅亮亮的，看著燈中的故事，眼中閃爍的薄極其生。

而如一越過不斷轉的燈，看著向來張揚的年神溫下來的樣子，也看得發了呆。

青霓見二人反應奇特，不訝異：“……如何了？是奴家哪句話不對？”

封如故倒是調整得快，取出手帕抹桌，一臉歉意：“沒有沒有，只是‘弗言’這名號聽來好笑，聽起來像是‘敷衍’。”

青霓掩口笑了：“公子說話真有趣。那仙君可是個漂亮人，而且有除滅疫魔之功，城中人從他這求姻緣，求避疫，可靈了呢。”

封如故低頭桌，哭笑不得。

當時，他因為滿城閉戶、原定的十五燈會不開，實在氣不過，便找到那疫魔的所在，一劍殺了，斷了疫病源頭，提疫魔頭顱，問燈會可否按時開啟。

有城民激不盡，來問他名號，說要善加供奉，以報恩德。

封如故冒領師兄名義下山，看大家反應，直覺自己這回做得有些大，自己又帶著孩子，怕引來不該引來的麻煩，便在眾人問及仙君名諱時道：“不能說，不能說。俗家姓常而已。”

結果，傳來傳去，居然傳了“弗言”仙君。

由此可見，民眾化心中神明的功力可真是一流。

論神也只是一段曲，青霓又與封如故探討起曲譜來，直至天黑，青霓才不舍地掩門離去，恰遇見了從隔壁廂房抱琴而出的綠芯。

綠芯向來挑逗小客人，非惹得對方面紅耳赤不可，這也是隔壁那位封公子特意囑咐過要點給兩個年輕后生的琴，顯然是有意戲弄他這兩位寶貝徒弟。

但此時，綠芯滿面紅暈，笑不止，青霓很是詫異。

問：“小芯兒，你怎麼啦。”

綠芯搖搖頭，指了指剛合上的廂房門扉，與青霓面耳語起來。

門，見那琴走了，羅浮春舒了一口氣，說：“師弟，你方才與說了什麼？后半程真是安靜。”

桑落久和如一一樣站在窗邊，向外眺：“我說，你若是再多看我師兄，我會生氣的。”

羅浮春拍了一下掌：“哈，還是師弟聰明，難怪后來一直看你，定然是喜歡你，不舍得你生氣。”

桑落久憐地看他一眼，又將目轉至窗外，小聲嘀咕了一聲：“……奇怪。”

與他一墻之隔的如一，和桑落久確定了同一件事。

他在紙上寫：“城中沒有魔氣。方圓五十里亦無。”

和如一年時的遭遇不同，此沒有冒名頂替的假神，也沒有魔氛，反倒布滿清圣之氣。

雖然不能保證是不是有魔修在刻意藏氣息，或是那魔暫時不在此地，但就目前狀況看來，此地完全是太平盛世之景。

封如故撐著頭，吁出一口竹霧，閑閑道：“明日我們再去拜訪害之人。今夜，先去城里逛一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