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之劍拔弩張,榻上昭帝的尸已無人在意,眾人的焦點全在那兩份截然不同的傳位詔上。張年瓴不愧是三朝元老,便是被氣得吐了幾回,依舊毫不退讓,很快又中氣十足地罵了起來。
梁禎不再搭理他,接過那已在一眾人手中傳了個遍的兩份詔書,沉了沉目,忽然開口,卻是沖著妃嬪中一正低著頭小聲啜泣的人說的:“昭儀娘娘,十日之前您晉位昭儀時所接冊文是否尚在寢宮之?”
被點名的方昭儀嚇了一跳,好半天才囁嚅道:“在,在的……”
梁禎點了點頭:“可否麻煩昭儀娘娘托人,去寢宮將冊文取來。”
方昭儀膽怯道:“昭,昭王……你要做什麼?”
張年瓴等人亦不耐煩道:“你這又是故弄什麼玄虛!現在說的是陛下的詔!你昭儀娘娘拿冊文來是要作甚?!”
梁禎視線轉向那幾人,眼里閃過了一抹若有似無的嗤笑之意:“半月之前,陛下的寶璽被九殿下不慎摔了一個角,雖說用金補全了,但印文細看之下在缺角之深淺是有細微差異的,這半個月陛下病重未理朝事,圣旨詔諭全都停發了,幾位閣老便不知道,只是十日前陛下念昭儀娘娘生育三殿下有功,晉了的位份,冊文上蓋的璽印與我手中這份詔上的應是一樣的,至于幾位閣老拿出來的這份……”
滿殿嘩然,張年瓴瞠目裂:“你休要胡言語!那日陛下召我等進宮時玉璽分明還是完好無損的!怎可能摔碎!分明是你信口雌黃!”
“是嗎?”梁禎淡淡重復,轉向了宸貴妃,“不若貴妃娘娘來說說吧,您是不是親眼看著九殿下貪玩摔壞了陛下的玉璽?”
宸貴妃扯著帕子目閃爍,咬了不肯吭聲,見不答,梁禎冷聲吩咐人:“那便將九殿下 邊伺候的人都進來問個明白,那日看到這事的可不止一二人。”
三兩嬤嬤太監被帶進來,剛跪下便嚇得什麼都招了,前些日子九殿下確實不小心摔壞了玉璽,宸貴妃還不許他們到去宣揚,推了個小太監出去頂禍這事就了了。
宸貴妃慌爭辯道:“可陛下病重臥榻并不知道這事啊!他以為玉璽還是完好的,是你弄了個假的玉璽給他誆騙他!”
“荒謬,”梁禎冷哂,“玉璽摔了陛下怎可能不知?那頂罪的小太監至今還在苦刑,貴妃娘娘不覺得自個這話可笑至極嗎?”
馮生亦道:“當時陛下發了好大的脾氣,過后又讓奴婢用金子把玉璽給鑲好了,奴婢這就去將玉璽取來。”
三位閣老終于徹底慌了神,張年瓴怒視著梁禎,悲憤至極:“這不可能!這怎可能……是你做的!你這個逆臣賊子分明是你早就計劃好了這些!”
梁禎并不理他們,方昭儀宮里的人已經將冊文給送了來,這一對比便一目了然,確實與梁禎拿出來的那份詔上的印文深淺變化是一致的,且馮生取來的玉璽也確實有一角是用金子補上了。
眾人看張年瓴幾個的眼神俱都變了,原本說來,比起梁禎,他們自然更相信幾位閣大臣,但證據擺在眼前,且外頭還有衛軍虎視眈眈地守著……
顯王第一個跳了起來:“好你個張年瓴,爾等幾個老匹夫竟也圖謀起我祝家的江山不?!”
此言一出,那些尤在猶豫掂量的宗室紛紛低了頭,雖并未如顯王一般表態,卻都不自覺地離張年瓴幾個挪遠了些,端的是劃清界限涇渭分明的態度,張年瓴再次被氣吐了,另一閣老激爭辯道:“你們!你們這些人!陛下才剛剛殯天你們就要聯起手來宮!你們這些大逆不道的混賬!這傳位圣旨分明是那日陛下召我等宮親手寫下的!你們這麼做這是要陛下去了都不得安寧死不瞑目!”
顯王吹胡子瞪眼:“老匹夫你休要含噴人!分明是你們幾個聯起手來矯詔以圖皇位!如今證據確鑿豈容你等在此辯駁!”
馮生適時添上一句:“那日陛下確實傳了三位閣老進宮,只是與你們談之時將奴婢等人全部打發了下去,除了三位閣老,并無人知曉那日陛下到底與你們說了什麼……是否真有將傳位詔給你們,那也……”
“你這閹人!休要在此胡言語!”
張年瓴憤怒打斷他,馮生了脖子,不再說了,顯王眼珠子轉了一圈,轉走去祝云瑄旁,恭恭敬敬地將他扶了起來。
除了還在怒叱的張年瓴幾人,所有人的目都已落到了祝云瑄的上,祝云瑄眉頭鎖著,神嚴肅地掃了一眼在場之人,顯王第一個拜倒下去:“臣,叩見新皇陛下,萬歲萬萬歲!”
擲地有聲的叩首,眾人的心跳瞬間提到了嗓子眼,梁禎看向除張年瓴之外的另三位閣輔臣,從剛才起他們幾人就未怎麼出過聲,匍匐在地低垂著腦袋,仿佛置事外一般:“劉閣老,李閣老,鄧閣老,你們怎麼看?”
那三人子一凜,為首的一個緩緩抬起了頭,避開了張年瓴幾人吃人一般的目,猶豫再三后咬咬牙轉跪到了祝云瑄面前去,另兩人當即跟上,一同參拜新君。
宸貴妃徹底癱在地,自知大勢已去。
除了還突兀立在人群之中的張年瓴三個,所有人,從宗室到后妃乃至一眾皇子,都已跪在了祝云瑄的面前。梁禎一個眼神遞給那衛軍統領,張年瓴幾人轉瞬間便已被拿下,還要爭辯,梁禎卻再不給他們機會,冷聲道:“張年瓴、王辭、曹新銳三人包藏禍心,矯詔以圖謀不軌,即刻下獄,押后待審。”
張年瓴幾人只來得及哭喊一聲“蒼天無眼”,便已被衛軍堵住拖了下去。
這下殿眾人更是噤若寒蟬,梁禎轉過,面朝著祝云瑄,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笑,在對方復雜的目注視下,坦率跪了下去。
祝云瑄閉了閉眼睛,平復住過于跌宕的心緒,沉聲下令:“遵皇考旨,著宗親大臣持服守喪二十七日,自今日始,不可懈怠。”
“謹遵圣諭!”眾人齊聲應下。
詔諭傳出宮外,百跪拜新君,至此,塵埃落定。
夜更深,白日喧囂散去,夜之后的靈堂之上只余祝云瑄一人,安靜地跪在皇帝梓宮前,搖曳的黯淡燭映著他無波無瀾的面龐。
腳步聲在后響起,不用回頭也知來的必定只有那一人。
梁禎行至祝云瑄旁,跪坐下去,淡聲道:“陛下在這里守了幾日了?每日睡不到兩個時辰,難不您想剛剛即位便先累垮了自己?”
祝云瑄的眸閃了閃,沉默片刻,問他:“外頭怎樣了?”
“能怎麼樣,該抓的人抓了,該殺的人殺了。”
這一場即位風波已傳得人盡皆知,即便祝云瑄順利得到皇位,質疑聲卻絕不會,是張年瓴等人的下獄,就足夠滿朝文臣和天下讀書人對他這個新皇心生疑慮,只是迫于梁禎手中權勢,無人再敢出來說什麼而已。
“張首輔他們……”
梁禎不在意道:“他們犯的是誅連九族的滔天大罪,陛下仁慈,念在他們從前也算勞苦功高,只抄了他們滿門,不牽連其他。”
祝云瑄神微黯,梁禎看著,勾了勾角:“怎麼,陛下可是舍不得了?覺得可惜了?”
“殺了便殺了。”
梁禎似笑非笑:“也是可惜的,幾位閣老都是難得的飽學之士、國之棟梁,就是過于迂腐了些,非跟陛下您過不去,如今倒好,落了個晚節不保的下場,還連累了家人,陛下您初登基,沒了這幾位肱之臣,倒似無人可用了。”
祝云瑄冷淡覷向梁禎:“豈非正合你意?”
他確實覺得可惜,張年瓴幾個雖迂腐不化,卻是真正的忠君之士,又是天下文表率,若有他們的擁簇,他也不至于過于被制于人,只可惜他并非昭帝選中之人,張年瓴他們忠的自然也不是他,為了這至高無上的位置,他注定只能雙手沾滿鮮。
梁禎眼中笑意愈深:“陛下就這般不信任臣?臣才冒著天下之大不韙助您登上皇位,您轉眼就翻臉不認人,提防著臣,疑心臣會生出別的心思,著實是臣寒心吶。”
祝云瑄不爭辯,淡道:“那顯王,也被你籠絡了嗎?”
“怎可能,陛下未免太看得起臣了,顯王是何等人,哪里是臣能籠絡得了的。”梁禎笑著搖頭,那不過就是個見風使舵的墻頭草罷了,自然是無需特地籠絡的。
祝云瑄著火盆里被不知哪里吹進來的風扇起的灰燼,眸更沉:“那玉璽……你早就知曉他屬意的是祝云瓊?”
梁禎揚了揚眉:“陛下以為呢?”
“呵。”
到頭來他的父皇還是從頭到尾都未考慮過他,始終是他不死心而已,他和他的兄長,都不過是昭帝留給別人的墊腳石罷了,何其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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