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歷1911年12月28日，農歷辛亥年冬月初九

盡管大帥府已經盡量掩蓋消息，可喜宴上發生的事，還是不脛而走。

清晨的茶樓里，一個穿著黑棉袍，三十多歲的壯年漢子，正說得起勁。尤其是說到錢師長痛毆俄國公使那一段，更是擼胳膊挽袖子，故意擺出一副橫眉立目的模樣，看起來倒真有幾分煞氣，引起眾人連連驚呼。

跑堂的伙計肩膀上搭著白巾，提高了嗓子道：“羅大舌頭，你可歇歇吧！這都說了一早上了，不累啊！就你那大舌頭還想充說書先生？快點讓讓，我這客人還等著吶！”

羅大舌頭眼睛一瞪：“呔！再多，小心老子也效仿那錢師長，將你踹一個滿臉開花！”

伙計一撇；“您老踹我不踹我兩論，您昨兒個欠的差錢，該給了吧？掌柜的還等著吶！”

說得羅大舌頭一陣臉紅，眾人一陣哄笑。

廖祁庭依舊坐在昨天的位置上，聽著茶樓里眾人和伙計科打諢，倒也覺得有趣。

大帥府的喜宴他去了，巧遇到一個廖家在北方政府里的人，也就沒亮廖家人的份。卻沒想到，在喜宴上會見識到這麼一場“好戲”。

看起來，司馬君和樓盛不和的消息，也不是空來風。

不過，和南方比起來，北方這點事本算不得什麼。別看南方總是笑話北方從大總統往下，凡是手握實權的都是丘八出，可丘八有丘八的好，至，丘八手里有兵有槍，沒人敢不把丘八出的司馬君當回事。

司馬君手握實權，鄭懷恩拍馬也趕不上。

自從李慶隆死后，不到一年的時間，南方政府換了三任財政部長。甭管這人多有才干，背后使了多勁，一個不留神，就要被人下絆子！費勁拉的爬上去，屁都沒坐熱，烏紗帽就丟了。鄭懷恩倒是想管，可他一沒錢二沒槍，也就頂著個大總統的名頭好看，他管得了嗎？

直到廖家三房夫人的娘家大哥，依靠廖家的財力，走通了各方關系，才坐穩了這個既是聚寶盆，又是火山口的位子。

原本看過了樓帥大婚的熱鬧，廖祁庭就該返家了。來之前，家里的老太爺可是對跟著廖祁庭的人下了死口，夫人也放了狠話，哪怕廖七爺的皮磕青了一塊，小栓子這些人也是吃不了兜著走！

怕什麼來什麼，廖祁庭聽說樓家要開一家制皂廠，突然來了興趣，他不走了。

小栓子簡直是五雷轟頂，差點沒給廖祁庭跪下，抱著大哭：“爺，你就發發慈悲，給小的留一條命吧！”

廖祁庭的確是臨時起意，卻并不是為了胡鬧。

皂這玩意在國還是個新鮮貨，數得上號的制皂廠只有兩家，一家在天津，一家在上海。現在國人大多還是習慣用胰子，窮人家用草木灰的也不。

無論是國貨還是洋貨，一塊皂的價格不過三到五分。就算本再低，利潤總歸有限。

樓大帥截留了北六省的收稅不是，各地的軍閥都這麼干。制皂廠一年能賺的利潤，恐怕連稅收的零頭都不到。如果樓大帥想要辦廠賺錢，比制皂廠利潤高的多了去了，樓家如此興師眾，只能說明，這家廠子恐怕不簡單。

廖祁庭是不知道樓家能從皂中玩出什麼花樣，但從樓家急著開廠這件事卻能看出，樓家需要錢。

養兵，就是個燒錢的買賣。

宋舟手握南方最富庶的六省，還整天窮呢，北六省稅收不到南六省的四分之三。如今北邊的邊境不太平，南北也隨時可能打起來，各路軍閥都開始擴軍，樓家不缺錢才怪。

廖祁庭吃完了最后一個蒸餃，，見小栓子一臉苦樣，很是怒其不爭：“小栓子，要把目放長遠些！你家爺我是隨便來的人嗎？”

小栓子還是一臉苦相。

廖祁庭不管他，離開了茶樓，一路走，一路想著，雖說廖家和南六省的宋舟關系不錯，可宋武那個人，同日本人走得太近了，廖家作為南方商界的龍頭，在生意上沒和日本人產生齟齬，一旦宋武接了宋舟的位置，很難說不會對廖家下手。

南方政府表面鮮，部卻是一團烏煙瘴氣，早晚都要鬧起來。比起南方，廖祁庭更看好北方，至于是司馬君還是樓盛，廖祁庭倒是更偏向樓盛。樓盛的兒子，更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將來的就，絕不會在他老子之下。

樓家缺錢，廖家最不缺的就是錢。

沒人會把送上門的錢主往外推吧？這次他來北六省，未嘗不是想著給廖家在北方結個善緣。

只是，這事怎麼做，還需要好好想想。

李謹言心中有事，睡得并不怎麼踏實，迷迷糊糊的一連做了幾個夢，等到醒來，只覺得頭昏腦脹，夢里經歷了什麼，卻一點也想不起來。

樓逍穿著襯衫軍靠坐在床邊，一條膝蓋彎起，赤腳踩在床沿上，右手著一枚子彈，三兩下將一把瑟手槍拆了零件。

看著散落在床上的手槍零件，李謹言半晌無語。

“醒了？”

“恩。”

樓帥又三兩下將瑟手槍組裝好，“好玩嗎？”

李謹言：“……”

清早醒來，就看到昨夜的枕邊人坐在床邊玩槍，這場面，怎麼看，都有些滲人。李謹言慶幸自己的心臟夠強，換一個稍微神經脆弱點的，非得被嚇得跳起來不可。

不過男人沒有不槍的，比起樓逍之前送給他的朗寧，李謹言倒是對這把瑟更興趣。這種槍在國駁殼槍，也盒子炮，在國外不怎麼歡迎，倒是讓國人玩出了水平。槍扭轉九十度擊，不只解決了一槍之后子彈就往天上飛的問題，裝上槍套還能當沖鋒槍使用。

后世的抗戰劇，駁殼槍的出鏡率幾乎是百分之百，不說傲視群雄，也是獨領風。

樓帥：“喜歡？”

李謹言點頭。

樓帥：“給你了。”

李謹言：“……”

初次見面禮是一把槍，聘禮還有一把槍，親后第二天又收到一把槍，李三真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才好。

墻上的自鳴鐘響了七下，走廊里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房門被從外面推開，丫頭們端著銅盆和洗漱用品魚貫而，領頭的是個十七八歲的，長著一雙丹眼的丫頭，額頭飽滿，有些薄，卻不會顯得刻薄，一件掐腰靛青棉襖，愈發襯得腰肢纖細，脯飽滿。

那丫頭未語先笑，上前一步，張口了一聲帥，捧著巾的手卻被晾在了半空。樓帥讀了五年軍校，回國后大部分時間都在軍隊里，已然習慣了軍人的作風，不用丫頭服飾，利索的刷牙洗漱，拿起軍裝外套穿上，一顆一顆的扣上軍服扣子。直到武裝帶的金屬搭扣發出一聲輕響，愣了半晌的丫頭才回過神，低下頭，滿臉通紅。

李謹言沒說什麼，事實上，對一個咬著，潸然泣的姑娘，他還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樓逍整理好軍裝外套，李謹言也恰好洗漱完畢。

兩個人離開房間，屋子里的其他丫頭瞅了一眼丹眼的丫頭，誰也沒說話，只是心里都覺得好笑，真以為自己是個天仙人？明明是六姨太遠房親戚家的姑娘，卻上桿子做伺候人的事，也不嫌磕磣。夫人現在是沒空理會，大帥府里的老人也都當個笑話看，一旦等夫人下了狠手，別說這丫頭，就連六姨太也得吃掛落。

當年三姨太為什麼是那樣的下場？一來是太過張揚，二來就是在帥的邊安了人！六姨太以為自己娘家兄弟是軍政府的財政局局長，就有了靠山？還不知道以后怎麼死呢。

昨天的喜宴，樓大帥的姨太太們都沒面，這是大帥府的規矩。早些年三姨太寵的時候，仗著膽子和樓大帥抱怨過幾句，險些被樓大帥了鞭子，從此以后，再沒哪個姨太太敢出這個頭。尤其是看到了三姨太后來的下場，姨太太們更是對樓夫人恭敬有加。

說一千道一萬，樓大帥只有樓逍一個兒子，這樓家，以后都是樓逍的，要想讓自己的日子好過點，就得討好樓夫人。

可還是有人被豬油蒙了心。不只是大帥府的丫頭下人們等著看六姨太的熱鬧，其他的幾個姨太太，也拉著手指等著那一天。

只有六姨太渾然不覺，一心著自己的侄能攀上樓帥。在看來，帥娶進門的是個不能生的，邊早晚會納人，自己這個侄模樣好，段也不差，真能得了帥的好，自己和娘家兄弟將來也能得了好。只要能懷上孩子，夫人若是知道了，也未必會和計較。

六姨太到底還是蠢了點，也沒想想，事如果真是這麼簡單，為什麼其他姨太太卻一點心思都沒？就只親戚家有姑娘不？

若六姨太還不及時收手，當真會像丫頭們說的那樣，以后不知道怎麼死呢！

李謹言和樓逍走進大堂，樓大帥和樓夫人高踞首位，四個姨太太坐在樓夫人的下首，后站著伺候的丫頭，還有兩個十五六歲的姑娘坐在另一邊，上穿著一樣的子，梳著齊眉的流海，打眼一看，就像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一樣，仔細分辨，才能看出，兩個姑娘眉眼間還是有著不同，一個長著一對杏仁眼，略顯可些，另一個，眼尾卻有些狹長，看上去有幾分凌厲。

李謹言知道，這八就是樓逍的兩個妹子了。

樓大帥有七個兒，前面的五個都出嫁了，婆家都是北六省數得上號的軍和大員，最次的也是一個省長的二公子。六小姐也定了親，年后就要嫁給錢師長的小兒子，說白了，兒的婚事，也是籠絡下屬的一種手段。現在只剩七小姐還沒定下來，樓夫人和樓大帥商量過，七小姐的婚事暫且緩緩，一來年紀還小，虛歲十六，周歲剛十五，再者現在也找不到合適的，就算是為了聯姻，也不能虧待自己家的姑娘。

杏仁眼的就是已經定親的六小姐，眉眼略顯凌厲的是七小姐，雖然有三姨太的事，可樓夫人還是對幾個庶一視同仁，并沒因此虧待了七小姐和兩個同母姐姐。

樓大帥一戎裝，大馬金刀的坐著。樓夫人著一件繡著牡丹的琵琶襟大襖，腦后挽著一個高髻，斜著三枚金釵，釵頭上鑲嵌著一模一樣的三枚東珠，說不出的貴氣。

幾個姨太太也是老式的打扮，之前還湊趣和樓夫人說著話，等樓逍和李謹言走進來，便住口不再言語。

李謹言跟著樓逍上前兩步，在樓大帥面前跪下，從托盤中取過茶盞，高舉過頭：“爹，請喝茶。”

樓大帥哈哈笑了兩聲，開口道：“混小子，你這媳婦可是不錯，記得好好待人家。”

說著，從一旁取過一個信封，遞到李謹言的面前：“給，你爹我是個人，也說不出文縐縐的話來，進了我樓家的大門，就是我樓家的人，樓家會護著你，好好和這混小子過日子吧。”

李謹言聽著樓大帥的話，角忍不住直，到底是控制住了。

樓夫人嗔了樓大帥一眼，接過茶盞溫言說了幾句，給了李謹言一個紅封。至于幾個姨太太，李謹言也只是笑著逐個問好，連腰都沒彎。

整個過程，樓帥除了“恩”兩聲，幾乎一言不發。

六小姐對李謹言很好奇，七小姐卻莫名的對李謹言有一敵意，接過李謹言準備的禮，冷哼了一聲，連個笑臉都欠奉。

李謹言不聲，樓逍的眼神發冷，樓夫人看了樓大帥一眼，樓大帥的臉頓時就拉了下來，“小七，你嫂子你和說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