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大寒,一慣溫暖如春的江南小城也開始飄起了雪花,北風大得好似能把人刮走。夜裡,在牆頭房簷上飛閃騰挪的艷鬼輕飄得像是一片被捲在風裡的葉子。
空華說:「快月末了,小心噬心發作,疼得你回不了家。」
桑陌無謂地答道:「你不是跟著我嗎?」
腳不停歇,一路躍出城門,穿過道道樹影,終於在城郊的一個小村莊前停住了腳。
「又是我的故人?」一襲黑的冥主半挑起眉梢,饒有興致地發問。
艷鬼的視線在一扇又一扇門前停留,彷彿在尋找什麼:「去看看你的皇嫂。」
他在村尾一間殘破的草屋前止步。小小的草屋連屋頂也塌了一角,讓人不憂心,來年早春時分,這破敗不堪的茅舍能否得住那連綿幾日幾夜的細雨。
屋裡的人還沒睡,站在門外就能清晰地聽到的咳嗽聲,一陣挨著一陣,像是要把心肺都咳出。
桑陌手推開房門,簡陋得幾乎只剩下四面牆壁的屋裡,一個農婦正氣息奄奄地臥在草墊上,上只蓋著一條破棉絮,按住口的手瘦得彷彿只剩一副骨架。隨著膛的起伏,懸在腕上的金鈴鐺發出清脆的響聲,鈴音耳如百鬼夜哭,撕心裂肺。
「是?」空華想起冬至日見過的那個新寡子。
桑陌點了點頭,單膝跪地將人攬進了懷裡。空華這才發現,小腹微隆,是有孕在,不再度皺起眉頭,這個人……
艷鬼無暇顧及他的表,沉著臉在草墊旁升起一堆柴火,冰凍如寒窖的草屋裡頓時生出幾分明。許是到了暖意,農婦不再咳嗽,朝桑陌懷裡了,捂著肚子靜靜睡去。
一手摟著,一手從懷裡掏出幾個藥包,手指幾番點畫,桑陌前便又多出了一個小藥爐。空華見他單手做事不便,便從地上撿起藥包,坐到他對面,就著小藥爐煎起了藥。山茱萸、黃芩、麥冬、阿膠……是安胎的方子。顯然,艷鬼是有備而來:「你關心?」
桑陌看了他一眼,空華對著他笑了笑:「你說的,是我皇嫂。」桑陌復又低了頭。
火堆「劈啪」作響,藥罐裡的裊裊煙霧隔在了中間,誰也看不清誰,只聞到一鼻子苦味道。
桑陌在鳴之前離開,臨走不忘替苦命的人將栽倒的籬笆扶起。往後,桑陌每夜都要去看,帶上藥材、食還有幾道符咒。
空華拿著那些鬼畫符似的玩意說:「命中注定無子,這不管用的。」
桑陌只是沉默地抱著睡的人,從枕下取出一把斷了齒的梳子為將一頭髮梳理通順。
空華搖了搖頭,飛將符咒到房樑上,回看了看面容沉靜的艷鬼,再施三分力,以指代筆在樑柱上畫下一個萬事如意的銘文。
許久,藥在罐子裡「咕咕」冒泡,人不再咳嗽,後靜得怪異,空華慢慢回首,看到了桑陌那雙灰的眼瞳,灰濛濛的,不見任何緒。視線落到他懷裡的農婦上,草墊被咳出的鮮染一片目的艷紅,醒目得扎眼。
「叮鈴、叮鈴……」繫在子手腕上的怨鈴聲聲作響,艷鬼費盡心機換來的鬼界法終究也不能保這對母子安康。
早在冬至那天,看為亡夫送葬時便看出了這一生的悲慘,時喪父,青年喪夫,孤苦無依,命薄壽短。生死簿上,白紙黑字寫得明明白白,便是天帝也救不得。
「因果迴,報應不爽,就算是你欠,你也盡力了。」空華自己都覺得這說辭徒勞得可笑,可是此時此刻卻再說不出其他,只得將一碗清水遞到他邊。
今夜,無月,噬心再度在發作,額上的汗水小溪般蜿蜒而下,頃刻便浸了髮鬢。艷鬼偏開頭,楞楞地看著面前黑的男子,神從未如此刻這般哀傷:「是我妹妹。」
猶記得當宮之時,年紀尚小,不過七歲,同父同母的嫡親妹妹更是年,方才剛滿五歲,閨名喚作小。目似點漆,楚楚可人,鬧,笑,滾進他懷裡滴滴地討一朵枝頭的紅花。
後來,後母進門,父親懦弱得越發不像個一家之主,小一夜間自雲端跌落。因為面容像極了死去的母親,父親甚至不敢同親近。後母扭曲的嫉恨之下,小害怕得夜間躲在他懷中地哭。他為將枝頭所有紅花采盡,進的發間,別上的領,繫上的手腕……一紅妝扮的小小娃卻只將一雙烏目睜得更大,的臉上堪堪出一個畏的笑。若說當年曾有什麼牽掛,那便是小,將疼惜骨的兄長誠心地想許一個安穩的歸宿,可那時,卻連他自己的未來都不知在哪裡。
是誰的掌心上了他的臉龐,為他將頰邊的潤一一拭去。桑陌說:「是汗水,你別多心。」
那人就把臉湊得更近,著他的發腳,膛上灼熱的氣息包裹起瀰漫他全的冰冷疼痛。懷裡的人安詳地閉著眼睛,彷彿是睡著了。桑陌著的臉頰,手指因疼痛而抖:「我再一次見到的時候,已經是個大姑娘了。」
還是那麼楚楚可人,好似風中一株含苞待放的芍葯,眉目間的哀怨輕愁被描繪西子之,京中盛傳的賢淑溫婉。
桑陌讓死去的子平躺在草墊上,指尖便了最得心應手的畫筆,咬著牙巍巍為畫上一雙遠山眉。濃紅的在青白的瓣上暈開,子的角邊就有了一笑的模樣。似乎還了什麼,桑陌楞楞地看著,一時無措。空華見狀,自袖中化出一朵彼岸花子的發間。一瞬間,似有魔力,黯淡的容頓時生出了彩,依稀可見當年名滿京都的風姿。
將手死死撐在膝頭,桑陌怔怔地看著去世的妹妹,半晌方道:「後來,嫁給了太子則昭。」
太子纏綿病榻多年,時日無多。不知是誰進的讒言,說要用民間沖喜的法子,保不齊還能留下一滴脈。也只有父親和後母那般利慾熏心的人才會奢這樣飄渺的希,竟然千方百計將小推到了那個幾年來未曾下床走過一步路的則昭邊。
太子大婚,舉國同歡。京都綿延數里的迎親隊伍裡,太子妃的輦金熠熠,華麗不可一世。紗簾輕,在人群中的兄長只看見喜帕底下那一張紅艷艷的半彎半翹,皓如白玉的腕上還綴著一朵紅花。
「再想想,嫁給則昭也好,至不會有人再欺負,也算是個安穩的歸宿。」桑陌終於回過頭,對空華低低說道。他額上青筋暴起,在領外的脖頸上再度綻開痕。
離天明還有很久,越來越劇烈的痛苦會將氣息微弱的艷鬼完全摧毀。空華攬著他繃住的,低頭要將解藥哺他口中。
桑陌卻掙扎著扭頭躲避:「是我的錯。」
他固執地閉雙目,噬心的疼痛讓他完全陷對往昔的自責中:「則昭死了以後,落髮出家,再也戴不得紅花。原本可以母儀天下的!我卻幫你毒死了則昭……是我讓三百年來世世無依無靠,今生今世還不得幸福……是我毀了……我毀了我的親生妹妹,我唯一的至親!」
心被狠狠揪起,不是因為命途多舛的子,而是眼前這個哀慟不已的艷鬼。空華將他不停掙的牢牢按進懷裡,肩頭一陣銳痛,是艷鬼在咬他:「不是你的錯,則昭注定做不了皇帝。」
不知道他是否在聽,只覺得他的牙嵌得更深,疼得鑽心裂骨。抱著盡疼痛煎熬的艷鬼,地府中無無慾的冥主鼻腔酸,第一次有了落淚的衝:「是我虧欠了你。」
「抱我。」桑陌說。語氣飄忽得似是一聲歎息。
汗水洗去了厚厚敷於臉上的鉛,艷鬼費盡心思描畫出的明艷面撕開道道裂痕,出已然崩潰的真實。眉梢漫不開風,灰瞳裡的嫵放縱然無存。角再也勾不起來,再也做不得冷嘲熱諷的驕傲模樣,再也不能借一口尖牙利齒來掩飾暗地裡的心傷難過。
空華用袖細細拭他的臉,不染風塵的墨黑袖口上,漬斑斑駁駁,彷彿那破碎的三百年。梓曦已不在,則明已不在,連當年的則昕、小都已不在,那段久遠的往事早早了歷史中的塵煙,楚史中亦不過是寥寥幾頁的泛泛之談。眾人都已忘卻,唯獨這艷鬼卻還牢牢記著,心心唸唸地強迫自己不許忘記,哪怕是樹間飄落的一片秋葉都不許記錯它的模樣。他固執地把自己錮在那個早已不存在的年代裡,獨自擔負起故去所有的是是非非。
殘妝剝落,這只在人前囂張無禮放浪形骸的艷鬼有一張如聖人面前最矜持的學生般的清秀面孔,最適合不過在幽篁竹間談文煮茶調琴弈棋,而不是徘徊世間飽摧折。空華捧起他的臉,吻上他泛著青白的,用舌頭耐心地叩開他咬的牙關,細心地過他口中每一。懷裡的人沒有如往常那般抗拒,只是順地接著,生而安靜,乖巧得近乎麻木。舌相,齒間亦是滿滿的酸楚滋味,越吻到深越覺心酸,深刻地懷念著什麼,心底卻空虛得只能借由輾轉的瓣和相纏的舌來求得片刻滿足。
桑陌、桑陌,楚氏皇朝再也回不來了,梓曦、則昭、則昕、小……誰都不再是過去的那個人。仇怨也好,恩也好,誰負了誰,誰欠了誰,一切都歸罪於誰……只有你一個人記得,苦苦被過往糾纏,卻沒有人會來同你辯個明白,守候於蒼涼歲月的痛苦莫過於此。
手指過他無論怎麼吻都無法顯出丁點的,空華在他灰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的憂傷:「桑陌,我想記起你。」
記起當年的你,當年的竹馬之誼,當年的相伴相依,甚至當年的貌合神離,當年的醜惡算計。不能只讓你一個人留在那裡,讓你一個人負擔所有的恨,承所有的責罰,忍所有的寂寞。至有那麼一個人能陪著你,陪你一起回憶從前,陪你踏遍從前所走過的每一個地方,陪你談論你所記得的每一個人,讓你不再孤單,不再寂寞,不再是一個人。更重要的是……桑陌,我想看你真正的笑。
桑陌沉默地出雙臂環上空華的脖頸,襟被拉扯開,赤的膛彷彿畏寒般上空華的,似是在尋找著藉。空華憐地吻著他的角,綿的輕吻自額頭一直灑落到耳旁。桑陌忍不住閉起眼睛扭頭躲閃,空華將他的耳垂含進裡吸吮舐,直到他難耐地蹙起眉頭:「桑陌,看著我……」
艷鬼固執地不肯睜開眼睛,空華一遍又一遍地吻著他的眼角,他睫的。舌尖一路往下,火之中,一道道痕猙獰地盤旋在白皙的之上。空華用牙齒咬嚙著桑陌的鎖骨,指尖沿著鮮紅的痕跡將他百般。手指下的抖著,噬心的疼痛使他繃起不願放鬆,敏的覺又使他因旁人的而獲得快,痛苦和快在艷鬼蒼白的臉上相纏繞,抿起的快要咬一線。空華冷不丁一口咬住他膛上的小小凸起。
「唔……」始終靜默的桑陌終於倒一口氣,咬的牙關中逸出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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